“真的,不信你问老地瓜去,当时他在场,老软大摔倒后,两眼死死地盯着他爹,只说出半句话,就咽气啦!”
“哪半句话?”
““爹,你……”,就这半句话,然后就咽气死掉啦!”
“完事喽,完事喽!”
忙忙碌碌的村民们打断了几位老人的话,不知是谁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木匣子塞到我的手上:“小蛋子,抱好啦,这是你爸爸的骨灰盒,你是爸爸唯一的儿子,去,抱着骨灰盒到车队的前面去,你要给爸爸打顶头幡,车队到了村里后,你再把爸爸的骨灰盒埋葬到村边的祖坟去。”
于是,我被村民们安排到最前面的一辆汽车上,汽车启动后,我低下头去默默地望着手中的骨灰盒,爸爸,几个小时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爸爸此时此刻令人不可想像地变成了一把碳灰,极不情愿地蜷缩在狭小的木头盒子里,我久久地注视着木头盒上爸爸的遗像,爸爸也和蔼可亲地望着我,那微微开启着的嘴角似乎正在向我嘀咕些什么?
我突然想起刚才几位老人的话:“老软大他爹不慎刮翻了梯子,老软大临咽气前只说出了半句话:“爹,你……””
“可恶的爷爷,”我心里恨恨地骂道,“不得好死的老东西!”
我恨爷爷,从我记事起,爷爷跟爸爸总是吵架,有时吵到激烈之时,两人竟然抡起镐把和铁锹,在院子里练起可笑的武把操,我依依稀稀地记得,每次吵嘴以及武斗的起因,似乎都与妈妈有关。老实厚道的爸爸从来不会骂人,两人吵架时,我的耳朵只能听到爷爷在喋喋不休,嘴角里泛着脏乎乎的唾沫星子,而妈妈则捂着脸嘤嘤地抽泣着。
“不要脸的老东西,”爸爸实在气极啦便声嘶力竭地吼叫道,“不要脸的老东西!”
从爸爸笨拙的嘴巴里流出来的永远都是这句话,他大概不会骂别的话。
“小蛋子!”我还很小的时候,村子里那些好事的无聊之人总是嘻皮笑脸地摸着我的脑袋瓜,然后不怀好意地问我道,“小蛋子,你是谁的种啊?”
“他爷爷的,嘻嘻嘻……”
“也有可能是老软大,没准!”
“大概是老软大爷俩的合种吧,哈哈哈!”
“哦,原来是双交种啊,嘿嘿……”
“……”
我恨爷爷,是他做的好事,把我的来历弄得不明不白,使我在村子里受尽了侮辱和讥讽,在小伙伴们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无论是谁,稍微不高兴便会顺嘴骂道:“小杂种,小杂种!”或者是:“你爸爸是个老王八!”或者是:“你爷爷是个老掏扒!”还有更为恶劣的:“你妈妈让爷俩操!”
“到喽,到喽……”
车队缓缓地停靠在村边的小松林边,人们接二连三地跳下汽车,我在村民们的吩咐之下捧着爸爸的骨灰盒泪眼汪汪地走进了小松林,这里是村民们最后的归宿地,我家也不例外,我家的祖坟就在小松林的西北角,热情的光棍汉大栓子早已在我太爷的坟旁给我爸爸挖好了并不太深的坟坑,人们叮嘱我跳到坑下把爸爸的骨灰盒放置平稳,准备添土掩埋,我哧溜一声滑进了坑里,然后又举起双手接过村民们递下来的骨灰盒。
土坑的四壁是湿乎乎的潮土,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腐烂气味,我摒住了呼吸希望早日结束这件并不喜欢的工作,我捧着爸爸的骨灰盒小心奕奕地蹲下身去,我将爸爸的骨灰盒轻轻地放置在光棍汉大栓子预先准备好的两根木方上。可是,不知是怎么搞的,也许是我没放平稳,爸爸的骨灰盒扑楞一声跳动起来,然后竟然令人惊骇地跌下了木方形成一个可笑的盒底朝天的姿式。
“唉,”坑上的村民们见状纷纷摇头叹息起来,“真是命该如此啊,老软大就该这样死,这不,到了坟里还摔了一个仰八差。”
“得喽,得喽,别瞎白虎啦,开饭啦!”
安葬完爸爸,村民们哄的一声,像群旱鸭子似的扭扭达达地涌向村子北面的饭店里,在那里,爷爷早已给忙碌了半晌的村民们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人们纷纷抢夺最好的位置,然后便头不抬眼不睁、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
村子里比较有名望的几位老人与爷爷同座,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一边喝着烧酒一边继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爸爸的死,而平日里滔滔不绝的爷爷现在却变成了哑巴,他一言不发,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烈性白酒。当老人们说道爷爷不慎碰翻了梯子时,爷爷立刻放下酒杯,永远只说一句话:“我没看见,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不知道!”
夜晚,我傻怔怔地躺在土炕上,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呆滞地望着黑乎乎的窗户扇,好可怕的黑夜啊,月亮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寻清静去啦,平时闪闪发亮的繁星也难为情地藏到浓云的背后,整个天空呈现着死亡般的漆黑,望着这令人绝望的黑幕,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无限的哀思之中,肿胀的眼眶里闪现着无数颗令人目眩的星花。
我正闷闷地思忖着,突然,在星花的簇拥之中,死去的爸爸像朵浮云般地飘到我的眼前,我惊喜万状,伸出双臂不停地叫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可是,让我无比沮丧的是,爸爸只是长久地注视着我,他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我依然不知疲倦地叫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我的叫喊没有任何用处,爸爸还是不肯对我说出一句话来。虽然近在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