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了。”
祝宏趴在沙河背上默默地听着,忽然被这一打岔,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抬头一看,风雨飘摇中,正是沙河家那道自己刻意留着的晕黄油灯。
进了屋,沙河让祝宏坐在床上,烧了一壶水备着,又从床下拖出来一个医药箱,找出来几卷泛了黄的纱布,皱皱眉,搁到了一边,再拿出一罐云南白药并一小瓶酒,在盖子里细细混匀了。
祝宏让他伺候得挺不好意思的,伸手就想接过来:“我自己来吧。”
沙河把药递给他,自己去端了热水,倒在一个破旧的木盆子里,示意祝宏把伤了的脚伸过来。祝宏哪儿能让沙河给他洗脚,反倒朝床里缩了缩:“这个我也自己来。”沙河就退开了半步,也坐在了床沿上。
祝宏咬着牙把腿往热水里放,本来麻木了的伤口又一阵新鲜的疼痛,刺得他龇牙咧嘴的,匆匆把伤口上沾染的泥土洗掉就擦干了,去对付更疼的云南白药。
他小时候就皮,上房揭瓦都是有的,自从摔了一次之后就乖了很多,不是怕受伤,是怕受伤之后要涂药。
云南白药混着酒,要多疼有多疼。
祝宏心里怯着,嘴上就下意识找话题分散注意力,想了想,就跟沙河搭话问:“四爹五爹都好么?”
沙河只瞧着他,也不催,顺着他口风温和地笑了笑:“都好。”
四爹从前是修车学徒,身体不好,赶上日子被硬招进军队的。起初干的是后勤,后来部队上缺人,他有底子,就被送去学技术了,行军开车,打仗放炮,一点儿不耽误。
他告诉沙河说,过怒江那回他们是坐橡皮艇渡江的。那天雾大,根本看不清人。中间触礁了,人就没了,滔滔江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到。四爹坐的橡皮艇翻了,他倒头扎在河里,被冲出了两里地,幸好抓着了礁石,最后让人给救了。
是不是这样沙河也不敢肯定,但五爹的说法,确实是不一样的。
五爹排行第五是因为年纪,强渡怒江的时候,他还没满十八。
那时候四爹和五爹坐的是同一条艇,艇翻了,整个班都掉了下去。四爹水性好,就下去救,一拉一个准儿,拉到五爹的时候没力了,硬拽着五爹扒拉上了艇,自己就沉下去了。好在四爹命大,给后面的艇捞起来了,但自此就落下了痨病。
痨病不好治,四爹又一直硬扛着不说,还是五爹瞧见他咯血了才发现的。山里头只有个行脚郎中,后来镇子里开了卫生所,可那儿的条件也差,四爹就说,治不好了,别操心了。
五爹不信。
四爹还能下床的时候在镇上支了个修理摊子,五爹就陪着他上山下山,中间在镇上当脚夫,收入全拿去给四爹买药。后来四爹病得厉害了,五爹就一个人进镇里,回程给他捎带上要修的物件,一来是买药多一份收入,二来,也是怕四爹白日里闷在家无聊。
五爹说,他救了我,我养他一辈子。
但五爹其实没能践行这句话。五爹七四年去的,比四爹早三个月。
祝宏听着难受,腿上的疼都忘了。他低头仔细地涂着药,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说:“你只来看四爹五爹不去瞧瞧你二爹,怕是人家要吃醋吧。不如明年陪你去你二爹老家过年,后年去找你三爹,平日里就陪着你大爹,这才公平嘛。”
沙河沉默了一会儿,祝宏瞧不见他表情,半晌,只听他轻声说:“好啊。”
夜里太空阒,油灯静静烧着,这一声应答明明声音不大,却好像响雷一样炸在祝宏的心上。
他真的栽了,栽得万劫不复。
十
祝宏其实有些认床,原以为晚上会睡不着,不料却是一宿酣眠。
第二天起来,伤口已经收口了,算是好了大半,但祝宏一看来的时候那山路,小腿肚子还是不争气地直打哆嗦。
沙河见他没动静,回头疑惑看他,瞧见他模样便一笑,打趣道:“还要背吗?”语气轻快,听得祝宏有些愣神,直到沙河当真走到面前了才连连摇头拒绝。
回程的车上就没那么挤了,祝宏坐在沙河身边,庆幸之意溢于言表,心底却又微妙地有些贪恋来时的气氛。沙河侧头看他似有余悸的样子,嘴角便挂上了笑。祝宏一直关注着他,偷眼瞧见了,忽然觉得心跳快了几拍。
也许是错觉吧。祝宏咂摸着,沙河似乎与他更加亲近了。
祝家的新年热闹得很。
祝宏是老幺,前头堂表兄姊一大堆,都有了孩子,一个个闷头抱着祝宏的大腿叫舅舅叔叔,而祝宏俨然一个孩子王,面上很不耐烦应下长辈让他带着孩子去玩的要求,心底其实是雀跃不已,呼啦啦溜着长长一队小孩儿就上街买炮仗去了。
沙河走在祝宏身边,被这气氛感染出了一个微笑。
小孩子太多,又吵闹,祝宏一开始还有功夫给沙河抛几个看似无奈实则炫耀的眼神儿,到后来,整个人都被小孩儿缠住了,这个要糖那个要毽子,身上还爬了个小的,是他三堂哥家的闺女儿,吵着要抱。
要是平时,祝宏抱也就抱了,现在腿上还有伤呢,这死小孩儿也有三十来斤了,祝宏还真有点儿担心会不会把伤口给崩了。正犹豫间呢,一双大手过来把他侄女儿给抱走了。祝宏抬头一瞧,是沙河。
小女孩儿被陌生人抱了,一开始还愣神儿,见沙河朝她笑了笑,立刻就抛弃了祝宏,也冲着沙河甜甜地笑出两颗大门牙。祝宏牙酸,也不知吃谁的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