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那晚天地间满是明亮的月光,十五的圆月宛如一团冰般挂在鸦青的天幕中心,洒下冷光茫茫,充斥四周。因为太过清晰明亮,反而刺目生花,望去好象迷雾笼罩,好象缚着自己的天罗地网,挥之不去,无路可逃。
就在这时候,最后一次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上已全无脂粉,褪去浓妆之后,这张脸上曾经有过的明媚艳丽也仿佛一并褪尽,显得格外苍老衰败,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对着他,惨白青紫的脸上是一片绝望,双眼仍是睁大瞪着,不能甘心,不敢置信。
被迫落了发的头皮,在寒月下发着惨青的光。她身上也是罩着一袭粗布僧袍,有如破布袋一般,静静的悬挂在走廊的尽头,路的尽头。
那一霎时间,他心中掠过的最初感觉,竟是荒谬可笑,这个轻浮虚荣、贪恋□的女人,一生所喜欢的,也应该是华衣美服、珠围翠绕罢,如何竟能这般凄凉黯淡的死去呢。
他每回想到这个时候,总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是震惊悲痛之后,继之以晕倒崩溃才对,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连眼泪也没有,连本来踉跄的脚步竟也变稳了,一步不停的,静默无声的,走过去将她僵冷的身子抱了下来。
真冰凉,冷得同自己此刻全身的血液一样,可是,这冰冷的身躯里曾经流着的血液,难道不是和自己同样的么?
隔院的笙歌还在持续,前厅的宾客犹未散尽,背后的房间里有个带着□的声音急切呼唤自己名字。一面是轻歌曼舞,一面是华灯盛宴,一面是欲山孽海。今夕何夕,此世何世?竟然如此的荒唐,如此的苦楚,如此的绝望。
天地间一片死寂,万事万物都在那一刻凝滞,只有自己的手掌还有知觉,并没有颤抖,只是轻柔的,缓慢的,抚上那冰凉惨青的脸庞,将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阖上。
他听见自己喃喃的,无意识的,唤了一个字。
“娘。”
20
一时房内难堪的沉默,好半晌豫王才开了口,说话时顺便向外挪了挪,不敢再挨着他坐着,问道:“这是哪一日的事?”林凤致道:“九月十五。”豫王道:“咳!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皇兄那回宿在与云堂,多半是紫云背后同你说的,他那夜不是也去俞府了么?这孩子也真多嘴。”
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说道:“好了,旧事你已经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了,多半有些用意罢?老俞强了你三次,害死你母亲,你便陷害他满门抄斩;我如今算是也得罪了你一次,你嘴上说愿赌服输,没准心里想着怎么报仇呢?我说,你还是事先交代一下的好,小王素来心眼糊涂,哪及得上林大人的手段厉害。”林凤致道:“何敢。”豫王笑道:“林大人说‘何敢’的时候,怕便是十分之敢。我们也算是合谋逼退过老俞的患难交了——虽说我插了你一刀,那也是你事先交代过的,不怪我手狠——因此痛痛快快的,要怎么报复,索性说了罢,我看能不能受落,先自觉做了给你消气,免得你背后下手,教人死得不明不白。”
他嘴上说着凶险话,脸上却仍是嬉皮笑脸,重新凑到林凤致面前去,只见他眼中微带茫然,神色冷淡,道:“王爷何必如此无稽。”豫王幸灾乐祸的笑道:“打死我也不信你会将那事轻易揭过,若是当真揭过,除非一样,你心里——”林凤致眉头一皱,料想他下面必然又说厚颜无耻的话语,谁知豫王凑到近处,忽然轻声问道:“你心里,怕是不想活了,所以万事不在乎?”
林凤致神色微动,不自禁看他一眼,豫王见他色变,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不由得哈哈一笑,直起腰道:“原来小王也有猜准聪明人心思的一日,可喜可贺!”林凤致道:“先帝已颁特赦,大理寺会审也不了了之,下官并无必死之道,如何求死。”豫王笑道:“正因为你明明能活,却一心想死,这才叫做求死。说起来,你那回说事了便要离去的时候,我便有点疑心;大理寺会审云云,你根本没放在心上,难道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一将俞汝成送上刑场,大仇得报,你便紧接着自尽?是不是啊?”
林凤致闭着口,不承认也不否认,豫王道:“我本来想,你定是知道弄倒老俞不容易,所以打的是同归于尽的主意,如果有条活路,你也未必还求一死。如今看来,实在大错特错,纵使有活路,你其实也是一心求死。嘿嘿,你们恩怨纠缠,不到同赴黄泉原是解不了的,就不知道林大人这到底算作殉恩呢,还是殉义,还是殉……情?”
林凤致一时无语,沉默得豫王都以为他是默认的时候,他却忽然道:“无关恩义,也决非情分,只是……无可留恋。”
他说这句话时心头一片茫然,平生不是没有欢乐,少年得第,金堂玉马,翰林供奉,清贵傲人,何尝没有过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游赏,何尝没有过倚马万言满座惊的得意?哪怕就是和那个人的交际,在没有陷入噩梦之前,也无不融洽亲厚,犹记往年同朝进退,御苑绿柳荫里,绯袍玉带的一品大员,亲手扶在恭敬执弟子礼的少年肩头:“子鸾,何必总是拘礼。”掌心温暖,笑容和蔼,恍如春风拂面,原本是这世上最令自己安心的存在,却怎料有一日会化作恶魔。
他无数次设想过报完仇的光景,自己定要奠一杯酒为其收敛,然后从容将自己一生作最后了断。可是如今他还未死,自己却已心灰意懒,似乎等不等得到亲眼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