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沉默了一晌,说道:“我斥责他的兽行,说出‘名是师生,情若父子’这样的话,其实,不止是情若父子,实际上——尽管我不肯承认——实际上,他也算是我的继父。”豫王奇道:“哦?”林凤致道:“母亲在我三岁之时弃我而去,并非改嫁,而是与人……私奔了,后来竟致沦落风尘,他外任布政司的时候,在秦淮河遇见家母,纳为侍妾。我一直到中进士之后,到他宅上拜谢师恩,这才偶遇……之前都不知情。”
豫王张大了口,半晌才道:“竟有这么巧的事?难道……难道便是那秋姬?”林凤致道:“家母实不姓秋,只因先父在时虽说家道中落,本族却是虞山有名望的大族,她既沦落,自然不敢说出本身来历。族中对外都说她早已亡故,我也一向只当自己是没有母亲的了,因此……相遇之后,我抵死不肯认她……”
他忽然低声惨笑,声音凄苦,说道:“我才三岁她便抛弃了我,私奔时将家财席卷一空,根本不顾我能不能活下去,我可以不怪她;她自甘堕落,长年卖笑,又沦为豪门侍姬,这是遭逢不偶,我也不能怨她;我拒绝相认,却也不曾指责她半分,可是她……她后来竟反过来寻我吵闹,骂我同她抢男人——我遭了那般奇耻大辱,痛不欲生,她却还当作什么争宠!你说,世上有这般做母亲的么……”
他语音渐低,垂下头去,半晌惨然一笑:“可是,无论怎样,她也是我生身母亲。”
豫王见他低垂着头,身躯颤抖,这般无助之状实在可堪怜悯,若在平时,若是别个,自不免使自己惹动怜香惜玉心肠,趁机抚抱安慰,揩油一把,可是林凤致却又在悲苦之中神态孤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豫王刚被打落了手,一时不敢造次,害怕刺激了他,只能小心翼翼的问:“那么她是怎么……”林凤致涩然道:“因为我执意不从的缘故,俞汝成迁怒于她,逼令出家,强行削发。她哪里肯从,几次三番从尼庵逃回来哀恳哭闹,所以……俞汝成厌烦了她,又恼恨着我,竟然故意当着她对我……她羞愤交加,走投无路,最终自缢身亡。污辱我身,此恨犹小;逼杀我母,焉能不报?又何况,当着母亲的面侮辱儿子,实是丧心病狂,做出这样事的,根本就不是人!”
他止住了颤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激动悲愤之色渐定,语声平淡:“这,便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
19
林凤致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并不深,虽然母子俩拥有相似的面庞,他却始终想不起她生前的音容笑貌。
毕竟幼年时是那么无情的弃绝,成人后又是那么尴尬的相逢,最后竟然又陷入那么屈辱的处境。直到她身死,林凤致才想起来,自己竟从来未曾正眼打量过活着的她。
可是,又怎么能不记得最后一次耳闻她声音,最后一次目睹她样子的那时刻?
最后一次听到她声音,已经不是往常故作娇媚的莺声燕语,而是绝望激烈的嘶喊:“凤儿,凤儿!放开我儿子,相爷,求求你了,不能这样对他!”
那一回是自己又一次被逼入死角,无路可逃,只能任由难堪的□第三度施加于身。他本来不是个轻易受辱的性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始终无计可施,或许是一贯的敬重束缚了自己的手脚,一向的威严压制了自己的勇气?又或许正如他这次忽然翻脸毁诺,冷笑着向自己所说的话:“子鸾,你要知道,我不逼你的时候,不是拿你没办法,只是我舍不得!既然无论怎样你都想逃,那么也休怪我狠心对你!”
隔着院墙传来前厅的丝竹盈耳,人声喧哗,这是他宴客的日子,门生亲信几乎都到了,若非如此,若非同着众多同僚同年一道,自己原也不会轻易踏入这个需要万般戒备的相府,不料同伴再多,也都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被强行叫去单独相见,心照不宣的继续宴乐。众里之间自己原来是这般无助,乃至于这般象一个笑话。
惟因如此,那个嘶哭着号叫自己小名,替自己哀恳求饶的声音,才显得这么可贵,而这个声音,平素却一直好象是恼恨敌视着自己的啊。
“好啊,不过中了个进士,连亲娘也不认了!我须是当朝相爷的如夫人,认了我也不辱没你!”
那是初遇时自己一脸冷淡,以“先母久已亡故,不在人世”这样的绝情话语,拒绝与抛弃自己的生母相认之后,浓妆艳抹的贵妇人愤怒的摔了桌上茶盏花瓶,矜夸着自己宠妾的身份,试图拿相府的骄人富贵来威逼利诱,却只能使他感到厌恶羞耻,荒唐可笑。
却哪里想得到在这种时候,在哭求乞请都无效的时候,她也会由嘶哭转为嘶骂,竟然再也不畏惧平素一直柔顺服侍、曲意逢迎的相爷,以至于在与相府下人的推搡厮打之中,破口大骂起来:“俞汝成,你猪狗不如!你玩了老娘,又欺负我儿子!杀千刀的qín_shòu,放了我儿!我们不能娘儿俩都做你的玩物!”
呵呵,玩物!她终于也知道了,再怎么富贵锦绣、专房独宠,也不过是做了玩物?可笑她还曾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泼辣斥骂:“不要脸的小畜生!自甘下贱要给男人睡,也不能来抢睡过你娘的男人!你爹一辈子积德,你林家满门书香,没承望养下你这贱货!老娘当年养下你就该丢马桶里溺死,免得丢人现眼!”
那时自己说了些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但是以自己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