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比他小一岁多。他们曾共租一间房。那时谢文俊是中戏学生,他白天上课,晚上回家。丁零在夜总会打工,他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两人像日升月落般同居了一年,一共没见几面,没说几句话。
奇怪的是,分开后不久,他们同时当上了演员。谢文俊是早有预谋,丁零是误打误撞。结果专业有预谋的长年配角,平平淡淡;业余误闯入的反倒凭借第一部连续剧便红透半边天,成为内地最炙手可热的当红演员之一。
说造化弄人,未尝不可。
丁零手里拿着一杯加了苹果蒸馏酒和蔓越莓汁的红方,他抿一口酒,吃几片玉米脆片,试图回想谢文俊当年的模样。
他只记得自己喜欢他的笑,傻呵呵的,却纯净而有力,仿佛陶净沙砾的漏斗。他看着他笑,自己心中好似也澄净起来。
林觉又凑过来,看似无意地把手搭在他膝盖上,大拇指摩擦着他光裸的肌肤。指腹冰凉而滑腻。林觉仿佛有些醉了,面孔酡红,他轻轻说:“到底怎么样?”
丁零真不打算继续拍电视剧了,而且《天地英雄心》剧本他看过。俗、烂、长,纯粹是为家庭主妇消磨时光打造的无聊剧集。他对林觉说:“你去活动吧,那剧我不演。小谢他……更合适。”
林觉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谢文俊有些角度,很像你。”
丁零一愣:“是吗?”
陆续有人过来,和丁零打招呼。
林觉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拉出些距离,冷眼旁观丁零与他们周旋。
他对丁零的表现一点不意外。他虽然脾气暴躁,难以搞定,矛盾的,却又相当擅长交际,在圈中人缘很好。
他想:“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要什么?”
他本来以为经过这次李雪花的背叛,丁零该切实体会到有一家大公司撑腰的好处,认真考虑弃暗投明,投奔他的怀抱了。但看他今天态度,又不像。
那他到底今天来这里干么?
他可不像丁零现在的老板、他曾经的同事宗哲那么天真,认为丁零一心向往成为演技精湛的表演艺术家,对名利视若粪土。他太清楚丁零的来历了,没念过正规影校却第一部连续剧就担当主角,没强大的经纪公司却资源不断,没任何靠谱的绯闻却长年保持高曝光率。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他更相信业界流传的一个小道:丁零,肯定有个强大的靠山。不过就像完全潜伏在海下的冰山,看到的人,估计都沉没了。
林觉觉得丁零今天有些紧张。他酒量不好,通常点软饮料,喝酒也不会喝超过一盎司烈酒。油炸食品,更是完全不碰。但今天他两样齐犯。
他不管和什么人说话,过几分钟,必定看一眼别处。他的别处,是同一个方向。
林觉好奇起来,顺着他目光回了回头。
他笑了,想:“这小兔子果然另有打算。可惜,他总是选择错误。”
他忍不住对丁零说:“原来你是为他而来。没用的,人家是国际大导演,要么用影帝影后,要么用完全的无名小卒。你要是美貌女演员还有希望……你看过他的片子吧?男演员老、丑、怪,必占其一,你觉得你适合哪一样?”
丁零被他的评价逗乐了,想一想确实是这样。他斜瞟了林觉一眼,林觉顿时被勾起兴致,滔滔不绝谈论起张峥云这个人。
说他怎么傲慢,一出道就对国内电影环境多方指责,第一部电影就惊世骇俗,差点没把审查局那帮人吓出心脏病。电影自然没公映。张峥云一气之下远走异国,竟然闹了个风生水起。他拍片不多,但部部掷地有声,荣获无数国际大奖,本人也被几次选为国际三大影展评委。他娶了法国一个很有名望的老艺术家之女,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现在国内电影市场好了,他大概也起了落叶归根之思,所以回国办了个电影公司,挖了宋襄平替他运作筹钱,这就要试水一部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为背景的民国电影。他找了中港台三位影帝,分别演一个军阀、一个流氓和一个汉奸。
他说的这些丁零全知道,但很乐意从别人嘴里再听一遍。
“喝多了吧。”一直默不作声的纪来来忽然说。
林觉仔细看丁零。真的,酒精像一把钥匙,落锁开门,汹涌而出的,是天真的痴邪。嘴唇艳红。牙齿雪白。微鼓的鼻翼,有着脸上最柔和的线条,翕翕合合,让人想到被海水轻柔冲刷的海藻。眼睛,深邃而明亮,闪闪烁烁的,像海魔女唱着诱惑旅人的歌,下一刻,就要从中直接伸出手来抓人了。
“说起来,鹰搏也是这次的投资方之一呢,”林觉靠近他,鼻端香气忽远忽近,不可捉摸,他只觉口干舌燥,舔了口嘴唇,亲昵地说,“不然,我替你去跟张峥云说说,让你演军阀?”
丁零冷“哼”一声,说:“军阀是老头子,不适合我。”
林觉一愣,情思迷乱中一个冷静的声音跳起:“他看过剧本了?怎么会?”
没等他问,丁零已经站了起来。
他现在非常生气。
初见张峥云时他紧张的仿佛呼吸都乱了套,他想自己需要冷静下,等呼吸恢复再去找他。一定要表现平静,不能让他看出丝毫异常。
但他一等再等,他知道张峥云看到他了,张峥云边上李雪花也看到他了,但他们对他视而不见。他们好像一个亲密的小圈子,抱在一起,高高在上,无声排斥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