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却恍如未觉,拈拈胡须,冲着湖面感叹起来:“阿婴说得没错,寡人幼时,常听老丈说过,这云梦大泽若是正当十月,万鸟朝贺,众鹤齐舞,好一番祥瑞景象,若能捕得一二,岂不快哉?”
一旁陈平笑道:“陛下不必为这二三禽鸟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哪里怕不能见呢?倒是此地有猛虎强龙,却是非今日而不得啊。”
刘邦拊掌大笑:“爱卿说得甚妙,如此湖光如此天色,寡人等不及要赋诗一首了。”
刘邦常有诗性,却从未吟出二三来,左右扈从却不敢当作儿戏,连忙将竹筏靠岸,几案现成设好,铺上绢布,奉上笔墨。
刘邦却把笔墨一推,突问左右道:“楚王来了吗?”
左右小心报道:“尚未。”
刘邦听着生厌,手中毛笔直摔到夏侯婴身上去了。
刘邦跨前几步,背着手踱圈子,嘴里骂道:“这逆贼,摆什么架子,叫你爷爷好等。”
陈平夏侯婴识相得很,自然不敢上前搭话,他们知道,陛下这是又想起当年固陵大败时,眼巴巴地等着韩信来时的尴尬了。
到这日午后,诸位诸侯基本来齐,皇帝在泽畔择一宽地设宴,诸王恭恭敬敬行礼,刘邦舒舒坦坦受了,虽然心里知道,但一眼望去还是没有楚王信,会集天下诸侯的兴致便去了大半,刘邦客套几句,说了些“朕的天下,多倚赖诸位”之类的话,便唤了歌舞助兴,楚舞婀娜,楚女淑丽,刘邦的兴致很快恢复,酒过数轮便有些东倒西歪。
这时,有宦者小心报来:“陛下,前方有报,楚王来朝,约有半个时辰便到。”
刘邦心道“韩信来了”,便不由自主正经几分,甚至理了理袍子,俄顷反应过来,暗道今日还装什么,便泄气般将身上袍子拽得更皱了几分。
刘邦摆了个随意的姿势,掌击三下,诸王本喝得兴起,宴席上嘈杂非常,见皇帝似有动作便赶紧停了。
场中楚女款款退下,换上来一队军士,抬了十数面大鼓,放在空地上,又有上百穿了近身轻铠的军士成数列排开,或执戟,或执杖,或执剑,或执弩,中有数人执旗而来,红底黑字,威风凛凛的“汉”字,显得军容整齐,气势非常。
刘邦起身笑道:“寡人当年借巴人之威,挟诸位之力,出汉中,进陈仓,夺三秦,继而得天下,这巴渝大舞可谓劳苦功高,今日会天下诸侯,寡人便以此舞犒赏诸位。”
刘邦话音方落,鼓声顿起,鼓槌一下一下缓缓击上,缓慢沉重一声一声,同时有人击筑,鼓后有人歌曰:
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 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 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 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 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 于林之下。
正是《诗经》中击鼓篇,那歌者唱到“于林之下”便停,前方列阵的百名军士跟着歌道:击鼓其镗, 踊跃用兵。
唱完一遍又跟着一遍,只把这首两句反复吟唱,鼓点随着歌声起落,一时席间肃然非常。
宦者提醒刘邦道:“楚王到了。”
刘邦斜倚在位上,目光穿过巴渝舞阵,看向来路。
却见远方渐有尘土飞扬,仿佛听见马蹄声响,正与鼓声相和。
近一点了,刘邦直起上身,他的位子本就设得较高,此时刻意一点,便看得分外清楚:远方有数十骑奔来,马速甚是均匀,马蹄也似轻快,只是看不清骑士面目,让刘邦没来由有些发急。
五箭之地,刘邦算着距离,却见中有一骑加速奔出,似一枚真正的箭镞,向着自己射来。
四箭之地,刘邦看见马上骑士一身黑衣。
三箭之地,刘邦看见马上骑士一顶常冠,身侧一柄长剑。
两箭之地,刘邦终于看见白马上楚王信那张熟悉而干净的脸,他暗自描摹着这张脸上英气非常的眉眼。
一箭之地,刘邦看见楚王信下马,双手捧了一个包裹上前。
刘邦并未让乐舞停下,他仿佛看见楚王信皱了皱眉头,还是径直前来,想要穿过乐舞,方才还有一点声响的诸王此时颇有默契,皆都停杯住盏,不是望着楚王,便是偷望着大汉皇帝。
楚王韩信并未着甲,银冠黑衣之外,只一柄朴素长剑作为修饰,但却有英气,更有锐气,因而此刻显得比他本身更年轻。
楚王穿入舞阵,军士们不由停下动作,此乃大汉朝三军统帅,虽然年轻,积威甚重。
诸王多大他十岁有余,此时停杯投箸齐齐望他,心里多在感叹:真是年轻啊。
皇帝刘邦也在感叹,他的感叹可不会自己咽下去,于是他说道:“楚王真是年轻有为,多日不见,这迟来积习难改,朕心甚慰呐。”
楚王信站在舞阵中,也不答话,他曾有刘邦入殿不跪的随口之诺,只是低垂了眉眼道:“陛下要的东西,信已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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