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的药铺今天没有开张,他看着屋檐外的天厚重阴沉,知道待会儿要有雨下,就匆匆拿了伞往巷口的蜜饯铺子走去。

果不其然,店里的伙计再给他包着糖樱桃和蜜钗头的时候,一阵凉风就刮散了骤雨,他拿着漆盒里的果脯,在店里长板凳上坐了会儿,想着是不是还漏了什么种类的果子,到时再折返回来就不好了。

都说南记是从清末侯门公府里传出来的手艺,先人更是读透了宋时《荔枝谱》,从调配火候,熬制糖酱,皆是细之又精,所以明诚爱吃这个老钟觉得并不例外。就是现在这样晦暗的天气也有人甘愿冒着大雨冲进来店来,也定是要一尝甜芳。

老钟看着那个浇淋的全身没有一块干燥的年轻人,毫不在意地走到柜台上跟那个昏昏欲睡的伙计说:“一盒粽子糖,要玫瑰和松子的,金橘饼和棠梨脯也各来一袋儿。”

从侧面一看,老钟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记不清太多事儿,竟把这个年轻孩子当做了明诚,而明诚却总是一副冷清淡泊的样子,眼睛常常隔着一重惆郁山霭,好像没什么能够将他的安静打乱,自然也吹不动他瞳孔里的沉沉涌雾。

年轻人买好蜜饯后,看着外边绵密的雨帘向前一步,又担心化了怀里的果子,再三思量只得驻足在店里等着雨势渐收。

老钟第一次见到的明诚时候,他也是这样立在药斋的门口。早上准时七点开门的老钟从家里天井栽植的文竹后看见明诚一身晕湿地站着,老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咳嗽声源源不绝的灌进老钟的耳朵里。

明诚的脸色很不好,灰白无华,珠目暗淡,唯独眼下颧骨微微发红,不用诊治也知是低烧不退。

“嗓子难受,劳烦先生帮我看看。”明诚臂弯里搭着自己脱下的西装外套,神情中并无半点狼狈的样子,即使是他连话都说的已近无声。

而老钟听到的却是嘶哑干涩气音,他呼吸艰困,喉中带血,以至燥热溃烂,积毒难返。

明诚调整静心,手腕向上舒展的放在白釉寿纹脉枕上,老钟看他久病成良医,替他切脉时眉宇逐渐凝重起来。

食指之下血脉虚浮,太过微弱,不过两三分钟老钟就松了手,他对明诚说:“五脏六腑藏吉凶,虽说独取寸口,却也没法将你这病给断干净。”

明诚波澜不惊的听着老钟说下去,抬眼一看,老钟就知道明诚并不是为了能好的目的来的。

“能止咳,止疼就行。”明诚急道,说完又是一阵撕心嗽声。

“中药调养,可治标,重症的人不做手术,如何也不能治本。”老钟劝他。

明诚却笑了,他说:“日日命悬于弦,保命都来不及,再无闲时休憩养身了。”

“小而成大,病已成疾,只怕以后还没得提心吊胆的日子好过。”老钟摇头哼了一声,清早就碰见这样顽固不化的病人,怒哀其不肯珍惜自己的身体。

下笔写方子的时候老钟也是给了重药,如他所愿,能托一天是一天。

明诚看着薄纸上的连笔墨迹,试着问道:“先生,这草乌的剂量是否过少?”

“草乌虽止疼,一时加重,天天吃下去,阎王迟早招你做女婿。”老钟那时只道明诚是个不懂医理丸药,求食毒草的草包一个。

不想明诚竟突然抿着嘴唇,骨骼分明的手指忽然紧握成拳,微微颤动,他低低的说:“先生恒德,来日要是能好,明诚必为先生效犬马之劳。”

老钟一愣,缓过神来后即刻就明白了刚才明诚为什么会有那么一问,对于明诚又徒生几分怜悯:“我钟家自有祖训‘重患求医,病家,医者,自当以性命相托。’且不论你在外头是什么奸狞刁滑的东西,但凡进了我这个门你便与他人没有分别。”

明诚一时连眉眼都松懈下来,他说:“先生不嫌我命长就行。”

老钟坐在东洋车上,想起明诚那个像个小孩儿一样的笑,叹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唯独害怕一碗浓稠的药汁,每次来拿药时必先买一盒南记的粽子糖来含着化苦。

老钟也知道明诚很喜欢他皮夹里头藏着的照片,黑白的,陈旧的,还是孩童时期和兄长一同拍摄的照片。

也正因那张照片,老钟才在祭奠亡妻时发现了明诚的新墓。那块儿花岗石上嵌着的照片并非明诚成年时的模样,大概是为了死后安宁,墓碑上未着一字,空存一座入土的念想。虽是泥削骨肉,血溶尘埃,但作为一名医者来说,老钟始终觉着明诚死了,从此少忍些,少疼些倒件是好事。

荒草丛生的古园里,老钟撑伞走过小路旁的虬节盘根的黑松底下,那些凝在松针的雨,汇聚成接连不断的水珠敲打在正巧经过树下的黑色伞面上,砸出一阵噼啪响声。

老钟远望发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孤身站在那儿,于空茫混沌的细雨中也并未执伞,他独自面对一座刻痕已经有些模糊的墓碑,轻轻放下一束手中久握的白茶花儿。

老钟看着那个满面风霜的男人,他戴着副断连眼镜,佝偻着颈椎腰骨,穿着件半旧不新的大衣,就这么注视着花岗石上的那个人活泼的笑容。

这会儿老钟开始迟钝反应过来,那时明诚所说悬在弦上的,不能有丝毫偏颇的,要护于周全的未必是自己的命。

每年这时都要从巴黎赶回上海的明楼,此时却连想要伸手用掌心去触碰那块湿滑冷硬的碑角都做不到。只因那再不是拥有温度的肩膀,它暖和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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