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交易,无异于坦言自己就是苏瞳。
袁悯道:“从前苏瞳大人您最恨贪官污吏,一经查实就要把人连根拔起。可现在,您还是要败在咱们‘贪官污吏’手上,不是吗?这感觉不好受吧?”
一个念头在安桐心中一闪而过。
袁悯的主要目的,是来讽刺他。
“袁医师,你上头那位摆了好大一出戏,安某佩服。”
“哦?”
“所谓‘贩卖私盐大案’,乃子虚乌有,袁医师的真正要做的,是引我咬上你们备好的鱼钩。”安桐道,“你和监察府主部何惇串通一气,称自己是何大人的医师,其实不然,因为你一直和戎尉府主部尉迟令在一起。密谋安府,应是尉迟令的主意。然而戎尉府无权单独行动,于是尉迟令用‘金山’作为酬谢,请何惇在皇上面前虚报私盐案。如此,尉迟令作为戎尉府主部,就有正当理由随监察府来蜀州修竹。”
袁悯笑道:“袁某就说,安大公子是聪明人。”
安桐:“你的老师,是尉迟令?”
袁悯默认。
安桐平静道:“尉迟令是尉迟府的旧人?找安某‘报仇?’”
袁悯道:“安大公子不如揣着袁某方才说的话,先去前堂见过家师。”
安桐正想见识见识这个不避祖辈名讳的戎尉府主部尉迟令是何方圣神。袁悯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安桐让在自己前面。
冬天的竹林萧萧索索,虽有绿色,但都暗暗沉沉,没有春夏时节鹅黄、新绿那样活泼的色彩,加之枯萎的棕黄夹杂其中,整个林子显出衰老的斑驳感。袁悯的脚步声踩着安桐的脚步声,簌簌的声响牵连不断。
往事又历历在目。
所谓的不堪回首,时间拉长之后,也就成了旁人的事情,所能勾起的心绪便只是叹惋而万万不足令人生畏了。
安桐听着身后袁悯的呼吸声,默默打开封锁回忆的匣子,漠然翻阅了一遍,说不清楚那些违背y-in阳轮回的东西算不算是自己的。他本来决心用时间的微火将之焚烧干净,但若不得不重拾旧物,他也可以以旁观者的视角,坦然接受。
第十一章
座上的,根本不是什么不避讳的尉迟家族后人。
那是尉迟令本人。
相隔几十年,之所以安桐还能认出他,并非尉迟令身上有独特的气质,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眉眼里有种老成的感觉,是以尽管皮相年轻,旁人也难说准他的年龄。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肤色比七十余年前苍白,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病态。
经脉从他的脖颈爬到眉梢,青红两色交织、盘绕、分岔,被肤色清清楚楚地衬托出来,像妖冶的毒草。
见到他的一瞬间,安桐压下了其它所有话,只留一句:“好久不见。”
两人是地地道道的旧相识。
尉迟令眉梢一抬,面无表情:“苏瞳,好久不见。要不是你如今声小有声名,我也不会想到珏归兄的灵魂会屈尊寄居在一个普通书生的躯壳里。”
安府的人早就被尉迟令遣退了,前堂中只剩安桐、尉迟令和袁悯三人。
事到如今,再怎么否认都是徒劳;何况尉迟令以戎尉府主部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的刹那,安桐也不愿再否认什么。
安桐:“想不到你还活着。”
尉迟令转着佛珠:“这句话,我对你说更适用吧?”
安桐的余光忽然搜索到了袁悯,他未接尉迟令的话,扭头朝袁悯看去,眯眼,将周遭的一切都虚化,只观察对方的眼睛。这对眼睛……这对眼睛他是见过的。
在哪里见过呢?
又是什么时候?
旋即,安桐想起来了。他嘴角浮起无意义的笑意,向袁悯道:“那天,白隐寺里抢丹药的,是你。”陈述语气,没有疑问句的升调。那日白隐寺,一个身手不凡的蒙面者潜入,带走了苏瞳炼制的半成品仙丹,随即无踪无影。
安桐只看清了那个人的眼睛,也记住了那个人的眼睛。
二十多年后后,人会老去,可眼睛中某种缥缈可确乎存在的东西不会改变。那是人由内而外的底蕴,虽然随时间推移愈发复杂、愈发深厚,但剥除异物,青年的初心尚且有残留的痕迹。
袁悯道:“被安大公子记得深切,袁某荣幸。”
安桐盯着尉迟令:“你服用了丹药?”
袁悯称尉迟令为“老师”,极可能那颗丹转手到了尉迟令那里。怎么,那颗长生不老的丹药成功了?
尉迟令摇摇头,动作之轻微,像被蚊虫叮上后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我……不过,我来找你,与此有关。”
嘉辉元年。
蜀州修竹,夏季,烈日毒辣,水稻田干涸,枯死的粮食蔫在皲裂的土地里。祸不单行,春末方有苗头的瘟疫在被旱灾摧残的修竹愈演愈烈,无形中夺去数千生命,坟地里里外外都睡满了人。
数月,修竹人哭累了喊累了,当巫师的法事也终于因为无用而消停后,万马齐喑。
天神连一滴雨都舍不得下,蒸蒸暑气让构成世间万物的线条扭曲、变形,活人也和死物一样颓靡,状如行尸走r-uo。
于是,两个人影和一串声音在死寂的修竹倍显突兀。
“乞儿!乞儿!乞儿……”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被同样年迈的丈夫扶着,沿路呼喊,艰难地转动不太灵便的脖子,本就突出的眼珠由于瞪圆了像是要跳出来。她的丈夫沉默寡言,只掺着她,不出声,但急急移动的视线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