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息一声,终于下拜道:“舅父大人康健如昔,甥儿江哲叩见。”
那老者也不上前搀扶,淡淡道:“你的口音尚有嘉兴余韵,想来未曾忘记乡梓,不过你又何必行此虚礼,你应知道我对你父子的恨意。我和你娘亲的生母早亡,继母不良,父亲又醉心仕途,令我兄妹二人在家中受尽孤苦,若非有小妹时时劝慰,当初我早已离家而去,根本不会有机会继承家主之位。你娘亲身子不好,我不愿她嫁给薄情宦游之人,所以亲自为她择婿,你爹爹无心仕途,才华横溢,故而被我看中,说服父亲将小妹许配给他。”
我站起身来,默默听着他的话语,他语气激动,显然这些心事埋藏多年,无人可以述说,今次才对我说了出来,这些往事我不甚清楚,今日听到舅父说及,自然是专心倾听,听到此处,我插话道:“父亲在世之时,曾言昔日和娘亲结为鸳侣,多蒙舅父从中斡旋。”
那老者冷哼道:“总算他还有些良心,哼,小妹和你父亲成婚之后,倒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过了不久,她便怀了你,其时她常常晕厥,我召来良医为她诊治,那医士说你娘亲先天不足,若是生育便有性命之忧,当时若用药物流去胎儿,尚还不晚。我便劝你爹娘答允,若是你父亲忧虑没有后嗣,最多我送他几个侍妾就是。岂料你爹爹竟然不肯答允,结果小妹生下你之后,险死还生。其后数年都是缠绵病榻,若非如此,怎会在瘟疫爆发之时受到波及而死。都是你父子害死了她,你今日回来祭拜也还罢了,但你若想将江寒秋的灵柩送回来合葬,除非我死了,否则绝无可能。”
闻言,我昔日模糊的记忆渐渐回来,想起少时虽然常见爹爹娘亲花间唱和,琴筝合奏,但是娘亲果然总是那般苍白神色,虚弱体态,想起爹爹过去隐约透露的一言半语,忍不住清泪垂落,泣道:“舅父难道不明白,这决定乃是娘亲之意,爹爹不过是不愿违逆娘亲苦心。”
那老者身子一颤,望向江哲的面容,心中浮起亡妹的倩影,发觉甥儿的相貌轮廓和亡妹颇为相似,当日小妹也是这般清泪滚滚,向自己哀求定要留下胎儿,良久,他才叹道:“你说得不错,若非小妹坚持,我又怎会屈服,只是我失妹之痛,难以平息,只得迁怒于你父子。”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多年支持他的仇恨支柱崩溃一般,他的神情多了几分颓废,似乎身姿也疲软了许多。
我心中也觉得苦涩非常,舅父虽然害得我父子飘零天涯,可是却是出于对娘亲的兄妹情深,梅林之中,足迹成蹊,显然舅父常来祭拜娘亲,却故意让父亲立下的石碑被青苔遮掩,却是因为他对父亲怨怼之情始终不减,当初我中了状元之后,荆氏族人颇有欲和我和好的,最后却不了了之,虽然是我无意,但是也多半是因为舅父反对,这也是舅父迁怒于我。但是,归根结底,却也是因为他对娘亲不能忘怀,我又何必还要和他作对。想到此处,我上前深深一拜,道:“舅父,我爹爹离开嘉兴之后,也是思念娘亲成疾,因为不愿令爹爹伤怀,我也不敢多问娘亲的事情,舅父如今在此,何不向甥儿说一说娘亲的风采,也好让哲心中多些可以追念的往事。”
老者闻言,也不由开怀,笑道:“你娘亲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爱梅,少年之时,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彻夜不寐,等候梅花开放,偶然有梅花早开,便定要前去赏梅,纵然冰雪未消,也不顾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闻说园中梅花初放,便不顾侍婢劝阻,披衣进园,踏雪折梅,结果受了风寒,大病一场,连日昏昏。自她嫁给你父亲之后,常和你父亲琴筝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筝曲,尽述梅花清华孤傲之姿,你可还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经记了起来,轻声唱道:“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注4)”
老者闭目聆听,歌尽方道:“那一年嘉兴遭遇瘟疫,你娘亲本就体弱,不幸染病,临去之时,对我和你父亲说,她虽然不愿离去,无奈却终究不能抗拒天命,你虽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谅无妨碍,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飞雪,却是死有余恨。故而你娘亲殁后,我便选了这处梅林安葬于她,让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忆起娘亲过世之时,我还年幼,又因为瘟疫横行,被送到别处安居,竟不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忍不住泪落,道:“舅父其实不必为娘亲伤恸,娘亲少时有舅父照拂,出嫁后又和爹爹夫妻情深,虽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娘亲其时心中定是平安喜乐,只因有舅父和爹爹这般爱她,她纵死也不会觉得此生虚妄。”
不知何时,夕阳已经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轻红的薄雾载沉载浮,再有那若有若无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内宛似仙境瑶池,坟中沉眠的又是我们两人至亲,梅林之中一片静默,空气中凝聚着祥和安宁的气息,令我二人都不愿言语。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眉宇间现出温柔怀念之色。
良久,夕阳的余晖渐渐黯淡,老者清醒过来,淡然道:“你这次前来,准备如何对待嘉兴世族,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