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串珠之后,便连他身侧的皇后,也看不出他的神色。

“好,好!”半晌后,惠帝终于朗声笑道,“果真是天作之合,公主眼光不差。”

他像是一个果真十分疼爱儿女的寻常父亲,细细地嘘寒问暖,又令昭宁无事便回宫看看,若是放在不知情的宫人来看,倒真是一对毫无芥蒂的父女。

可是待昭宁夫妇二人出了宫,皇后也回了她的宫室,惠帝便忡然色变,眉目间全然是一派凛然之色。他面上阴沉沉的,像是蕴了块极大的、暗黑的乌云。

“出来吧。”

随着惠帝的声音,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却从这大殿中的一角角落钻了出来,他穿了件已然陈旧的道袍,眼神清明袍角飘逸,面上一大把花白胡须一直垂到胸际。看起来,倒果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可看清楚了?”惠帝问。

“回陛下,”老道士低声道,“此人仙力远超远超老道,老道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也看不出那也看不出!”惠帝一下子将案上的东西都一挥袖扫到了地上,怒道,“要你们还有何用?”

他心内这把火已然烧了许久,此刻终于露出一丁点痕迹来。高高在上的天子眼神中满是慑人的锋芒,厉声道:“她不过是个公主!朕还在位上呢,怎么就有如此的胆量,敢聚集起这样一群人?!”

不,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作是人了——惠帝仍记得那日满目刺眼红色之中,立于喧闹里闲庭信步而来的男子。那白衣男子眼神清冷,在他耳旁慢慢俯下身来,一字一句道:“莫阻碍。”

“本座有的是方法,令你提前下黄泉。”

这一幕在那之后几乎成了惠帝的梦魇,他日日从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的紧致感中醒来,大汗淋漓,终于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

他虽是人间的帝皇,也不过是个凡人。

这现实像是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几乎不曾将他的心脏都血淋淋地剜出来。他盯着那昏黄的铜镜千万次的想,他才是这黎民百姓的主人!为何,为何便没有那样令人恐惧的力量为自己所用?!为何没有那些个天神展现出力量来,帮着他扩疆土打天下,一揽这大好河山!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那老道士却并不惊慌,只沉沉俯下身去:“陛下息怒。”

“老道虽无十分把握。却也有七八分了,还请陛下一听。”

惠帝的胸脯不断起伏着,他的一只露在外面的手不停地抽搐着,他深吸了口气,终究是在案后坐了下来。

“你且说来,朕听听。”

老道士不疾不徐道:“驸马身上祥光遍洒,以天眼看去,自有通天一股祥瑞之气。老道斗胆猜测,只怕是天上白泽此番下凡而来,实乃我大庆之幸啊!”

他这番话出口,惠帝却如同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巨雷轰了个五雷轰顶。半晌,他方惨然笑道:“白泽?”

老道深深低下头去。

惠帝蓦地开口大笑起来,笑的几乎要喘不上气。笑完后,他慢慢开了口,问道:“你说,这白泽是来匡扶哪颗帝星归位的?”

这事已然再显然不过了,老道士知晓惠帝已经不是再问他,因而只是闭了嘴静默不言。

“你怎么不说了,你怎么不说了?”惠帝又笑出了声,“白泽,哈哈!他不是来帮助朕的,却是来帮朕的好女儿来推翻朕的!朕早就说,昭宁是最像朕的一个孩子了,果真是像朕啊,这份野心,当真是与朕分毫不差!”

他的眼神一下子阴厉起来:“若早知有今日,朕早就,朕早就——就该在她一出生时,就掐死她!”

说这话时,他不知为何,忽的记起了那小小的一团第一次被放入他怀中时。他抱着本朝的第一个公主,欣喜的捏着那软绵绵的小手,发誓要与她世上最贵重的宠爱——可是这段回忆很快便被他从脑海中抹去了,那个天真烂漫、跟在他身后软声撒娇的女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眸中燃着野心的篡位者。

“陛下!”老道忽然厉呼道,“此乃天意,绝不可逆天而为——否则我大庆之国运,当毁于旦夕之间!”

“什么逆天而为?”皇座上的人颤颤巍巍立了起来,殿外的日头将他身上拉出了长长的、长长的阴影,老道一下子眯起了眼,觉得那似乎是从惠帝身上蔓延开的长长一滩鲜血。他心内已有了些不详的预感,忙开口劝道:“陛下——”

“朕便是天!朕便是这天!”

惠帝癫狂地仰天长笑,嘶吼着,青筋爆凸地叫着,“朕便是天,何来的逆天?!”

老道士终于知晓那不详的预感究竟来自何处了——惠帝的整条手臂,都在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频率战栗着,而这种战栗很快便向那明黄色的人影全身袭去。老道士心头大惊,他忆起前些日子觐见惠帝时,惠帝将手藏入袖中的情景,终于有了最后一个猜测。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厉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朕才是天命所归!朕是皇帝,朕是唯一的皇帝!”

“朕是——”

大群的宫女太监涌入了大殿。他们惊呼着,不安着,冲过来扶住了他。一张张漂浮着的面容在惠帝眼前晃动着,像是地狱中群鬼的呼啸,而他拿手拂过脸边,终于知晓了是什么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血。

满手鲜红的血。

他嘴角汩汩向外冒着血液,终于浑身一瘫,像是一座不堪重负的大厦,终于昏昏然彻底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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