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愤恨,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要这些作甚?”我一边找东西,一边下意识地问。
凌波依然没有恼, 只是耐心地解释,“这么多螃蟹,倘若都用紫苏蒸了蘸姜醋吃未免太过腻味。把那些肉肥的挑出来做橙瓮,黄多的做兜子, 剩的做醉蟹,再合适不过。”
“螃蟹性寒,一气吃这么许多,只怕对身子不好。”我放下各种食材,认真地道。
“我自幼就爱食蟹。但剑南一带没这风俗,见到书上的菜谱想试试手都买不到,只好悄悄拉着表哥趁夜去田间捉,为此还挨了父母多少次打。到长安后,发现长安的水不如巴蜀一带好,螃蟹虽多但肉质不够细腻,也吃得少。但眼见就要吃不上几次了,最后放纵自己一回也是无妨的。”
凌波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提到韩谨,但她神色语气都十分淡然,就如说起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般。看来凌波是真的不恨他了。不过也难怪,有我如此,她还恨韩谨作甚?
一络子的螃蟹递到我面前,“快把这些螃蟹都洗一洗,剩下五六只左右只抠腮就好,剩下的都要剔出双螯与腿子里的肉放在一个碗里,蟹黄蟹膏单独放一个碗。这个时节的螃蟹最肥也最躁,你仔细别夹到手。”
我木然接过,将螃蟹倒入一个盆子里,抽出凌波买蟹时所赠的小刷子,开始认真刷洗。
凌波上灶点了火热好锅子,找出细盐与花椒,不要油,直接翻炒之后盛出放凉,取了几片生姜拍散,又将我洗干净后扣去腮肺的几只蟹拿走,塞姜片入脐,又找了几条草绳将蟹绑好,放入一只干净的瓮中。炒好的椒盐已经凉好,与酱油一道放入瓮中,又加姜块、蒜瓣、葱段、蔗糖,倒入半瓮黄酒,最后以清酒封口,剩下便是让螃蟹自己在酒里慢慢醉了。
我想,这大约是凌波最后一次下厨做饭了。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酸与难舍之情又在心底翻涌,真可谓五味杂陈。心念一起,手上的动作便慢了,螃蟹不听使唤在手里挣扎,举起前螯往我手背上狠狠夹了一下。这一下不能说不疼,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凌波腌上醉蟹,开始做橙瓮。一把柳叶刀握在纤纤素手上,灵巧地在橙子的上半部分划了口子破开,掀去盖子,又用银匙舀出橙肉放在碗里封存好,一只只橙瓮便如同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绽放在案板上。白得如脂如酥的柔荑,衬着颜色鲜亮的橙子,当真是赏心悦目。
洗完螃蟹,我找了一把细一些的刀子,开始破了蟹壳取膏黄。金银相间的蟹膏与蟹黄铺在碗里,虽然闻着腥,却是难得的美味。
只是我看到这蟹黄,便不由得想到了那金银夹花平截。
还是两年前表姐刚有孕的时候,凌波在她身边伺候汤药,一眼认出螃蟹不宜食。也便是那时候,我第一次与凌波在私下里多说几句话。她也要入宫了,日后也一定会有身孕的,且她顶着娉婷的身份,说是宫妃都不敢为难她,但私底下也定是眼红的,还指不定要耍什么样的阴招……到时候谁来保护她呢?
因为走神,手里的刀便没拿稳,一下子划到了手背上,我一个没忍住,到底“嘶”了一声。待我意识到马上住口的时候,凌波却已经转头看了过来。
手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凌波便净了手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看了半晌,叹气道:“霍郎君,我是真心实意请你来帮忙的。若你……只能这样添乱,倒不如出去的好。”
脑子里轰然一炸,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反握住她的手,连声道:“凌波,我们走,我带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进什么宫,管什么其他人?我带你走就是了!”
凌波一惊,连忙往回抽手。奈何我攥得太紧,她没能成功。大约是怕碰到我的伤口,她只好任由我拉着,却疾言厉色地道:“霍徵!你发什么疯?前几日徐公公和教习女官都已认识我了,我要怎么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带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深山野林,哪里不行?”我急迫地道。
凌波竖起柳眉,“你对得起伯父吗?你曾经告诉过我,若不是因为伯父,你哪会如今天这样?要么就是成为朝堂上汲汲营营中的一个,要么就变作个纨绔子弟。事到如今,你还忍心亲手将谢家推入深渊吗?”
“将谢家推入深渊的是娉婷,不是我!”
凌波面色微变,旋即又肃然道:“即便娉婷真的推了一把,可我现在还能勉强兜住。你若是不管不顾,便真的无遮无拦地坠入深渊了!她不懂事,你还要跟她比谁更不懂事?”
我忍不住吼道:“对,我就是不懂事!你倒是懂事,比谁都懂事!这种时候,谁要你懂事了?”
“那你要我如何?我也想任性一些,可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如何能?”凌波别过脸,但我清楚地看到她眼睛变得湿润了,“最初我还一心想着表哥的时候,总希望他能将我接出宫去,即便我知道跟你出宫再徐徐图谋是最好的法子,可我不愿意,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后来我发现他骗我,我信错了人。那时我便告诉自己,决不可再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要看清局势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