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兮兮袅袅的烟自盘香上飘起,渐渐由细细小小的一缕弥散开来,扩展身躯填满这一间居室。绊上本就经年不散的墨味,勾勾缠缠地黏在一起,直教人心神一松,定下气来。
屋内持卷的老人若有所感,白发随动作散开,露出布满岁月痕迹的脸。脸上的皮r_ou_皱在一起,一双眼却亮得惊人,任谁望过去,都不能说这苍老的躯壳时日无多。
阅历过风霜无数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夹杂着厚重的力道。
顾景低头,轻轻唤了声:“先生。”
白蘋先生未有言语,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顾景。
顾景低垂着眼,身形端正,一身骄傲矜持均被抛下,安静乖顺地立在原地。先生不言,他亦不语。
白蘋先生原名苏敛安,年岁近百。莫说顾景,便是先皇,也对他多有畏惧。
跟随开国皇帝攻打天下的功勋,如今尽数追随那位戎马半生的皇帝而去,独留苏敛安这位跟开国皇帝莫逆之交的谋臣,独留于世。当初他拒绝封赏,在白蘋建起书院教书育人,守着书院后山的陵寝。
“过来吧。”苏敛安点了点前边的椅子,悠长的语调在顾景听来,似是问责又似关切。
他低着头,一步步迈过去。身子才落到椅面上,一只手就掠上头顶,顾景一激,瑟缩着躲开。
那只手并未被甩掉,而是牢牢落在头顶,缓缓抚摸着柔顺的发丝。
“怎么了?”苏敛安放下手里的书,叹息着问。
顾景动了动嘴,惊觉自己一字都吐不出。一路上想好的前因后果,如何交代,想着自己或许会在诉说途中情难自禁痛哭出声。
不曾料到竟是连开口都毫无勇气。
一桩桩一件件沉甸甸压在他心头,乱麻一般搅和在一起,寻不出个线头,也寻不出个缘由。
是怨白佑澜领兵出征,还是恨顾旻出手不论缘由,亦或者责谢正微横c-h-a一手?
论来论去,最终的根源还是在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也许是他不合时宜的出生。
如果没有他的出生,母妃也不会燃起希望,期冀他能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那个男人也不会动了替换太子的心思,他那位素未蒙面的太子皇兄也不致日日惶恐,最后丢了性命。
世上要是没有顾景这一个人,南夏定不是如今的光景。那位被人交口称赞的仁慈太子,纵使再平庸,也不致让无辜百姓受着战乱之苦。
而南夏政局的种种死结也会迎刃而解。
现在让顾景消失,兴许尚不算晚。
顾景手指一动,蹭上了刀背。他见过不少人的死亡,知道那是怎样的光景。只要用锋利的刀刃擦过脖颈,就会喷出鲜红的血;或者把刀尖抵住胸膛,狠狠刺入心脏,温热的血r_ou_让铁器暖起来。
随后世间再也无他。
他还在等什么?
顾景手指一松,垂落袖外。
所做之孽,用他这条命还来犹为不够。
手臂抬起,抓住抚摸着他的头的干瘦的苍老的手,死死握住。
像是握住支撑着他最后一丝的信念。
白佑澜。
存了死志的眼浮出一丝生气,顾景喉结一动。
他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人眉眼,舍不得再无相见。
手上传来粗糙的触感,顾景一动,对上了苏敛安温柔沉静的眼。
那是来自长者对后辈的关怀和呵护,告诉他不管何事,大可言说。
喉头一梗,顾景脱口一声:
“先生。”
盘桓的机巧算计忐忑不安尽数放下,深藏的那个孩童探出了头。
他终于可以不用是那个沉稳镇定八方不动的摄政王,也不是那个聪慧冷静算尽人心的顾景。
他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地说着,积压在心头的事情情绪太多,一时间全都翻涌出来,让他应接不暇。顾景毫无概念地说着,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应该说下去。
他沉浸在那些回忆中,把心里放了这么些年的所有思绪全数倒出,自顾自地说着。
只有一双手死死握着苏敛安。
等顾景终于停下,方才察觉自己的口干舌燥,日已西斜。
落日的余晖打在苏敛安脸上,柔和温暖地那张脸所有的表情。
苏敛安轻轻叹了一声,抽出自己的手,复而抚上顾景的头:
“傻孩子。”
“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