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墨如面,江晓风”。江晓风。呼之欲出。遗漏的记忆深处,颠倒的乱梦之中,仿佛有些氤氲文墨,一手覆着另一只手,一笔一划地勾,再多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了。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不知是谁在唱《西江月》,庭院中的声音,朗朗清清,豁达通透,将千思万绪统统打散。
庄少功离魂乍合,穿了仆役递上的干净衣袍,踱出门——
只见那位闹市贾剑的锦衣公子,唐突地坐在院中石桌前。
对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且斟且饮且吟。
晚风吹过,池水皱面,莲花欹斜摇曳。他举杯望花,若有所思,似在搜寻下片。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词是好词,应心应景,庄少功不忍歌声断了,荒腔走板地唱和。
锦衣公子闻之转头,秋水般的眸子乍起波澜,仿佛有些惊讶,却化作一笑:“看来,你也喜欢这首《西江月》,既然有缘,不若片时欢笑且相亲?”
两人便相对而坐,天南海北地侃,不一时,说到来此的因由——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同是世家子弟,为同一名女子,住同一座院子,只是厢房不同罢了。
“……”庄少功眉头皱着,一杯酒,僵在唇畔。
锦衣公子观颜察色,状似无意地问:“怎么?”
“在下,若是能像兄台一般潇洒,就好了。”
锦衣公子嘴角一弯,别开微酡的脸:“能像我一般潇洒的人,只怕天下没几个。而能像你一般老实的人,也不多。”
“兄台谬赞了,说来惭愧,”庄少功有了酒逢知己之感,要将积压在心中的事一吐为快,“其实,在下已有心仪之人,本不该来金陵,参加比武招亲。”
“……是谁?”锦衣公子拾箸,慢慢夹菜,做出些不经心的模样。
他自暴自弃:“不论是谁,在下是断袖,不会和兄台争夜家千金。”
锦衣公子听得脸色一变,连漫不经心也忘了装,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一鼓作气说完,才敢问:“兄台,会不会瞧不起在下?”
锦衣公子过了片刻,才回过神,猛捶桌:“我不会瞧不起你,哈哈!”
说着不会瞧不起,却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袖角扫落一支箸到地上……
良辰美景,花前对饮的风雅,登时在这不知收敛的狂笑声中化为乌有。
庄少功被笑得满心羞惭,又自羞惭转为忿怒,要拂袖而去。
锦衣公子一把拉住他的手,毫无芥蒂地摇着,还在笑:“哎,这一回,我是在笑自个眼拙,不是在笑你痴傻,真真儿的,对天发誓!哈哈……怎会有这种事,真是太好笑了!”
庄少功将信将疑,勉强坐回原位,还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笑?
“你听我道来,便知内情,”锦衣公子仍旧拉着他的手,“我爹年轻时惩奸除恶,立业之后,也常号召江湖行商开仓济贫。不但人品好,有钱有势,还长得好看。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他。神女门门主就是其中之一。可我爹是个专一的人,从不招惹闲花野草。”
锦衣公子没头没脑,毫不谦虚地夸赞父辈。庄少功只觉莫名其妙,不服气地道:“兄台所言,不见得有什么稀奇。家父亦有家有业,钟情家母,二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还教导在下以温良恭俭让之德。家母更是知书达理,入能操持家业,出能把人心维系。”
“你娘真好,”锦衣公子眼中一黯,“我从未见过我娘,她很早就离世了。”
庄少功心道一声糟糕,自恨逞口舌之快,戳了锦衣公子伤疤,忙了声赔不是。又暗忖,人鬼殊途,阴阳相隔,锦衣公子的父亲还如此痴情,论专一,恐怕是要在自家父亲之上。
锦衣公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我爹喜欢的不是我娘——他这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这个人是男子。用你的话来讲,我爹,是个断袖。”
庄少功一呆,脑中立即浮现出两名中年汉子,胡子拉碴,筋肉健壮,行周公之礼,相携到床上,一个冷面说“请赐招”,一个气吞山河,哇哈哈大笑,喝“走你”。
他自称断袖,却从未断过,因此也从未想过这一节。一时冷汗淋漓。
锦衣公子继续道:“最初,我恨这男子,定是他蛊惑了我爹,毁我爹英名。许多人视他为我爹的男宠。我耻与他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有一年呢,我对他改观了。那年,我爹遭奸人陷害,和山岳盟结了怨。山岳盟里的奸人将我掳去,逼迫我爹。我爹顾忌我的安危,只能束手就擒,任奸人欺负。当时,我爹的属下都没办法,我爹和我在山岳盟手里,山岳盟要什么给什么。他这个游手好闲的男宠得知了,竟一改常态,孤身闯入山岳盟,来搭救——”
庄少功不觉听入神,设身处地思索:“他贸然去救,就不怕那奸人逼急了,伤害他心上人?”
“他不怕,他有对策,他自称,山岳盟和我爹都中计了,他才是挑拨山岳盟和我爹结梁子的真凶,还扬言带来了大批人马火炮,要趁他们两败俱伤,一网打尽。山岳盟又不是傻子,哪里信他的话。他当下一掌拍碎梁柱,拆毁了半座殿宇,内功之高,吓得一位高僧差点儿圆寂。这时,他预先挂在各处水井和粪池内的炮仗硫磺等物,引子燃尽,爆出巨响。整个山岳盟都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