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碧手握着黄卷,心想午门二十板子下去,寻常人早丢了大半条命,哪还有气力一路嚎哭着回来?那行刑的执事隶属刑部,举板子打自个儿的顶头上司,必然是留了大情面,这范平秋哭天抢地,未必不是在做戏。
旁的人看不透,他李见碧还能看不透么?屁股见了血,却不见得真伤了筋骨。自古祸害遗千年,这矫情犯贱的东西,不出半个月,必然又生龙活虎了。
他这样想着,手上的毛笔蘸了蘸黑墨,却又道:“这人表面虚伪,内里性情却真。刑部汇集全国大小狱案,三司之中公事最重,权力却最轻。御史都察院,廷尉大理寺都压着它,左右不敢得罪,能走到如今,已算得上人才了。”
李见碧道:“他这个位置,太耿直清正的做不长,太油滑贪钱的做不得。范平秋本性不坏,难得还有些机智,你还苛责什么。”
那御史中丞听了,忍不住拳手咳了咳。李见碧写了几行字,抬起头来看他,说你咳什么咳,有话直说。
“没话没话,我就是前些天偶感了风寒。”他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李见碧,终于忍不住道:“那范平秋在朝中无背景无依附,自上任起,三番两次忤逆大人的意思,换做别人早被赶走了。他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值得大人这样容忍于他,还这样赞扬他啊。莫非大人真对他……”
“你想说什么?”李见碧冷瞧了他一眼,“你看你这御史中丞做得太清闲了,每日还有心思琢磨这些事。庶西抚台正缺人,你既然整日无事,不如就派你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历练几年……”
“大人别开这等玩笑。”那御史中丞摆了摆手,说我府上有事,得赶紧回去了,说完躬身告辞,连忙走了。
李见碧做完当日审录已是黄昏时分,初夏多雨,门外黑云压境,看上去大雨将至。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起身站在廊下,听远处闷雷滚滚袭天而来。不时大雨倾泻,如扑天盖地的乱珠,砸碎在琉璃廊檐上,发出急促纷乱的脆响。
“早上还是睛天无云,说下雨就下雨了……”风云难算,天意难测……李见碧伸手捂了捂心口,他这几日心烦意乱,莫明有些心慌阿。
他站在廊下,正愣神的功夫,突有一人从远处中庭的池边快速朝他而来。李见碧定盯一看,正是前些天以“镇巡”名义派出去的御史侍郎江宗。
这人也不知何时回来的,竟没有通报,直接到御史台来复命了?李见碧看他一路走来,下摆被泥水溅得一片脏污,心中徒升不祥。
那人没有打伞,径直站到了李见碧跟前,他未及上廊来便开口道:“大人,之前替你送信到岷关的几个信使已被抓了。”
李见碧心中咯噔一声,他与广阳王麾下大将私交的事迟早会被有心人捅破,他这几年小心了再小心,终于还是藏不住了。他心下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转身慢慢走回了屋里的书案前。
侍郎江宗跟着他走进屋里,不顾雨水滴答,只站在案前道:“我此次奉大人的命,本是想将那几个信使遣散出关的,不想被人抢先一步,我到时,往岷关的几个驿站都被关了。”
“好,我知道了。”李见碧轻道,“你先回去吧。”
“大人,这件事必有人背后谋划,这几个信使如今被关押在地方守备的监狱里,如果有人对其严刑逼供,说出什么不利于大人的事情,如何是好?”江宗道,“此乃千钧一发之刻,大人你有什么办法,赶紧做吧!”
“已太迟了。”李见碧苦笑了一声,道:“今天进京的地方官,其中一人是溪疆总兵王春保。我今早遇见这人,还没意识到,如今想来,这人就是为告我的状而来的。”
李见碧道:“溪疆总兵镇守辽、闽、屿三处,其中两处正是通往岷关的要道,这人抓了自己驿站里的信使,迫不及待入京来面圣,必然是为了揭发我私通关外的罪行。你说的严刑逼供,人家恐怕早在进京前就做完了。”
江宗听了脸色苍白,急道:“这如何是好!”
李见碧道:“圣上每日戌时 召见地方官,这会王春保已经在谨身殿外候着了,我再位高权重,纵然只手遮天,也不可能从圣上眼皮底下将人拉回来啊。如何是好呢……”他闭了闭眼,“轻则贬官,重则流放,全待明日圣意,也看那王春保的本事了。”
李见碧道:“我早知有这么一天,命中劫数,听天由命吧。”
“大人……”那侍郎还欲说什么,李见碧却打断了他,“你先回去吧,我累极了,要休息一会。”
江侍郎无法,只得拱身告辞。外间的家奴拿了伞,替他撑着往大门走了。
李见碧扶额在案前坐了一会,他似是瞌睡了一阵,醒来后睁开眼,从橱中拿出一檀木金锁的方盒,将几卷册子轻放了进去。他将方盒揽在怀里,出门对门口的侍从道:“备马。”
那侍从问:“大人是要进宫吗?”李见碧道:“不,去刑部尚书府。”
御史台与尚书府相距二十里,马车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李见碧撩开马车的绣帘,抬头看到尚书府描金的牌匾,夜雨稀薄如雾,那字体刚正遒劲,黑夜中暗芒如星。
范平秋,但愿我没有看错了你。
范安正躺在床上,露着屁股让家奴擦药水。擦到痛处总免不了嚎两句,手中一方锦帕都被他咬成了条。那擦药的家奴被他时不时的喊声吓得心惊肉跳,心掌哆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