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了一会儿,郑彬忽然扭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眸光沉沉,“你挺欣赏他吧?韩非,我大殿上瞧见你的眼神,你一定很欣赏他。”
余子式脸上的笑有些冷了下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绶印,半晌才开口道:“我试试留他个全尸。”
“这可不容易啊。”郑彬眯起了眼,叹了口气,“李斯不会放过他,同是荀子门生,韩非经世治国丝毫不逊色于李斯,又是出身高贵,声名炽热。我若是李斯,从一介毫末小吏步步沾血走到今天,我也非玩死这位贵族同窗不可。出身,学识,声名均强于李斯,这便是韩非的怀璧其罪了。”
“所以我说你心理阴暗。”余子式瞟了眼郑彬,“贵夫人摊上你真是祖上积孽。”
一提到媳妇儿郑彬的眼瞬间亮晶晶,所有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她嫁了我,是她家祖坟埋对了地!别人几世都休不来的福气。”
“贵夫人真是遇人不淑。”余子式深深叹了口气,没去看一脸得意的郑彬。打量了两眼天色,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震,“糟,忘了件事。”他扭头就朝宫门里走。
郑彬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惊吓了一下,他朝着余子式喊道:“赵大人,你干什么去?”
“有事。”余子式头也没回。
☆、第27章 不怕流氓有文化
胡亥很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手里拿着那卷诗经。他仰头看宫墙,看欲眠的天色,看稀疏的星辰。就在两天前,他亲眼看见身旁这口水井里捞上来两个失足的王卿,浑身浮肿死不瞑目,在场的宫人侍卫没有一个人上来带他离开。
所有的事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面无表情的人来来去去,直到小院终于恢复了原先的平静。胡亥坐在那水井旁等了一夜,没有任何人出现。
然而,他依旧期待。
死亡一直是那么触手可及,比起之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谓重复,至少现在,他还有期待。
胡亥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原来隔壁那青衣的貌美女子被打得浑身是血,却依旧要爬出院子给墙角的桃树浇水,为何原先被折磨一夜都没哭过半声的女子,却在看见春日花芽的那一瞬间泣不成声。
因为期待。
有了期待,好像一切都有了意义,因为期待一个人,胡亥第一次开始期待明天,期待活着。
一声细微的声响,墙角一人翻身而下,落地无声。胡亥猛地回头看向那身影,夜色中男人抬眸望向自己,胡亥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双眼睛了。他坐在水井旁,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男人。
余子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呼了口气朝那孩子走过去。他在他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拉了下胡亥的袖子,“殿下?”
胡亥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一瞬不瞬。
余子式有些尴尬,半晌他轻声问道:“生气了?殿下,是这样,我昨天手头上事儿有点多,实在没能抽出时间来。”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好吧,昨天我给忘了。”
余子式深吸了口气,“抱歉,殿下……”就在余子式还在斟酌怎么解释才能显得自己走心的时候,胡亥忽然轻轻抱了上来。
他伏在余子式肩上轻声道:“你上次教我的字,我都认识了。”
那声音出乎意料的,带了点孩子气,软软糯糯的,全然不似上回的阴沉。余子式先是一愣,接着就觉得心中一软,负罪感直往上冒。“殿下,殿下很聪明。”
胡亥收回手,拿起旁边的书简,低头小声道:“今天学哪一篇?”
余子式边接过书简边打量着胡亥,连看都没看就随手指了一篇,“这个吧。”
胡亥点点头,轻轻笑了一下。余子式第一次看见胡亥笑,觉得这孩子笑起来还挺暖的。他下意识多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随意瞟了一眼书简。
诗经,郑风,山有扶苏。
视线猛地一沉,余子式刷得一下合上了书简。突然的声响让胡亥一怔,他看见那一瞬间余子式的眼神全然变了。过了有一会儿,余子式的脸色才缓和过来,他平静地对着胡亥道:“殿下,这一篇不适合,我们挑另一篇吧。”
胡亥怔怔地点头。
余子式这才发觉自己吓到这孩子了,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胡亥苍白着脸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余子式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把胡亥揽入怀中。
“我,做错了什么吗?”胡亥看着余子式,轻声问道。
“不,不是殿下的错。”余子式低头瞟了眼书简,半晌心中默默添了一句,“至少目前来说。”
调整了一下心态,余子式伸手重新摊开书简,他另指了一篇,轻声道:“这篇吧。”
胡亥点点头,似乎是缓过来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拽着余子式的袖子,紧地指节发白。
……
余子式离开小院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走在宫道上,思绪有些纷乱。他想起第一次瞧见那孩子的场景,穿着黑色赤纹宫服的皇长子殿下缓缓步下台阶,七八岁的模样,却已然有了王者风仪。邪气凛然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走在他身后,笑得跟军营老流氓似的。祭天那样庄严的场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偏偏真得镇住了场子。
皇长子扶苏殿下,血脉正统,又是个公认的仁义之人。余子式说句公道话,秦王这么多儿子里,就他一个真正配得上“君临天下”四字。
天下人在马蹄践踏中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