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帝想:无论大哭或大骂,甚至扬言要哭太庙向先祖皇帝告御状,都比现在的反应有趣吧。俞序轩现在的反应,根本就是没有反应。裹著锦被一动不动端坐於御榻之上,面上表情无悲亦无喜。
隆庆帝终於无趣了。他抬起御足,绕过寝殿外的花木,步入了殿内。
“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俞序轩身形修长,虽然裹著锦被,但表情镇定得就像穿著最华贵的长袍一样,施施然跪迎圣驾。说话的口气,也与昨晚相府里并无二致。
“卿平身吧!”隆庆帝其实并不介意俞序轩冲上来找他拼命,但俞相就是俞相,当此境地,仍然冷静自持。
俞序轩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虽不敢奢望成为真正的政治家,不敢渴求生前美名,但他也有唯一的追求:死後配享太庙。这是瑞正帝的遗诏,但,即使有遗诏,隆庆帝才是现在的皇帝,圣旨一下,所谓的遗诏也会变成一张废纸。况且又出了这样的事,如不设法补救,即便他今日死了,也会因群臣的一致反对而失去配享太庙的资格吧。
“微臣昨日不胜酒力,失礼於君前,万望陛下恕罪。为保朝廷体面,请皇上下旨,赐臣一死吧。”
“哦。”隆庆帝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斜眼看向俞序轩虽是从所未有的狼狈,但披著锦被亦不难看,反而自有一份从容的潇洒。或许,这就叫宰相气度吧。不过虽然赐死,算是遂了皇帝的心,可再仔细一想,也许这正是俞序轩的聪明处。
一个不甘受辱、被皇帝赐死的名相,想必死後更会成为汉官们的精神领袖。用一死换得千古流传,岂不更胜於配享太庙?对汉人的一切,必须防患於未然。
隆庆帝说:“卿乃何言?昨日实是朕一时疏忽,致卿受辱,朕心实不安也。”
俞序轩只是嗑头恳请道:“皇上,臣乃宰相。宰相岂可如此失礼君前,请赐臣一死!请赐臣一死!”
在那张平静的脸上,隆庆帝无法看出他是真地想死亦或作假,却越发觉得赐死,倒是便宜了他。隆庆帝说:“其实卿不必担心,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必介怀。”
俞序轩忽然抬头,直视皇帝道:“谢皇上金口玉言!”
“朕……”隆庆帝忽然明白了,脸上一时冷了下来,说:“俞相好手段呀,想杀光朕这寝宫中的奴才麽?”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谢皇上的金口玉言。”俞序轩趴在地上,不住嗑头。额头都渗出了血丝,殷红。隆庆帝却只是看他,不发一语。
俞序轩真地是有些绝望了。即使他聪明过人、学富五车,不过为人臣子者与帝王的较量,原就是极度不对等的较量。他想从皇帝手中扳转此局,难矣!
终於,隆庆帝用冰冷的声音说:“如此甚好!不过,朕亦有条件。”
“条件?”这下轮到俞序轩愕然了,他从不知道一个帝王需要同臣下谈条件,因为不必要,帝王想要臣下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直接强取了来。“臣愚驽,不明圣意,请皇上明示。”
隆庆帝现在想著的却是一些不甚健康的qíng_sè镜头。蓝眸极冷地一笑,极简短地说:“伺候朕,私下里。”
俞序轩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皇帝仍然不放心他,提出这种变相的羞辱条件。皇帝甚至不需要真地做,只要他答应了,一辈子便别想抬起头来。心灵的束缚,更甚於绳缚枷锁。
皇帝是想要用这种彻底的折辱,换取一个用得放心的宰相。
俞序轩心思电转,皇帝既然如此说了,如果不答应,他今日便难逃一死。虽然方才他口口声声请皇上赐死,但实际上,他并不想死。人死了就什麽都没有人,虚名对死去的人来说根本无足轻重──而配享太庙,是唯一的例外。
那是他对唯一真正欣赏他、重用他的瑞正帝的回报。因为瑞正帝生前,他只看到了瑞正帝的酷烈,没有看到瑞正帝真性情一面。他从未真正忠心。直至瑞正帝驾崩,遗诏大白於天下,他才发现,今生已无以为报。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做不到;儒家说士为知己者死,想必是他唯一可以做到的吧。
俞序轩说:“微臣答应皇上!”
皇帝残忍地一笑,叫:“来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