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还有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对父子,见赵肃二人,倒挺热情地打招呼。
“二位这是兄弟俩出来玩耍吧?”老大爷问。
“是啊,”朱翊钧听对方以为他们是兄弟,心里高兴,也攀谈起来,“你们是京城人士?”
老人憨厚一笑:“不是,我们住宛平那边,过年进城来瞧瞧热闹,顺道给家里娘们买点东西。”
旁边青年插嘴:“若不是住的地方被夺了去,现在我们也是京里人的!”
“三郎,大过年的,别说这些话!”老人制止他。
青年不甘不愿地住了嘴。
几人本是萍水相逢,别人的事情,朱翊钧没兴趣知道,便没再追问,反倒是赵肃出声:“你们原来住哪儿的?”
青年道:“鸣玉坊那附近。”
赵肃笑道:“巧了,我也离那不远,我还记得附近有家面馆,手艺不错,可惜后来好似关门了。”
老人吃惊:“哎呀,原来是老主顾,那家面馆正是我们家开的,从我家高祖那辈就传下来的,原本确是生意不错,可惜了……哎!”
“可惜什么?”
老人摇头没说话,青年却按捺不住。
“后来来了一帮子宫里的贵人,说看中了隔壁的铺子,要连我们这间一并买下来,用来开皇店,我们不肯卖,他们就带人把我们强行赶出去,又逼我们交出地契。”
所谓皇店,就是宫里太监以皇帝的名义开的私人店铺,这是皇帝增加自家小银库收入的一种方式。照理说这些收入自然是要上缴内库的,但是皇帝毕竟不可能出宫查看,这些事情都交给身旁的太监一手包办,于是问题就来了,有利用皇帝名义狐假虎威,私开店铺,中饱私囊的,也有扣下收入,只上缴一小部分的。最惨的是,皇帝自己得的好处不多,却还落得个坏名声,替那些太监们背黑锅,但因为这种铺子,毕竟能给皇帝自己带来收入,所以历经正德、嘉靖、隆庆,都不曾禁绝,反而愈演愈烈。
除此之外,还有官店、卫店、绅店等等,有些与朝中大臣有联系,有些则是皇亲国戚、勋贵公爵所开,如英国公这样的,也在背后操纵了不少店铺,还有些则是锦衣卫或东厂开的。这种联系和操纵,绝不仅仅是从中牟利,而是几乎垄断了某一行业,让其他同行业的普通商人根本没有办法再生存下去,要么依附大树,要么被赶尽杀绝。
当时赵暖开店,如果毫无背景关系,自然不可能在京城里立足,所以其中未尝没有赵肃帮忙打通关节,大开方便之门的缘故,但是赵肃很清楚,今天他可以利用权力让其他人不敢模仿,但改天如果一个权力比他更大的人,如张居正,他就完全没有办法了。所以一门生意想要赚钱,需要的是不断强大自己,远远把别人抛在后面,而不是一味去压制别人。而一个行业长久垄断,对于整个国家的经济也没有任何好处。——此时的朝廷,远远没有宏观调控这种意识。
所以在效仿五味斋经营方式的店铺纷纷开设时,赵肃并没有利用他的权势去取缔,反而乐见其成,在他的开导和说服下,赵暖也不再纠结于此,反倒积极计划开拓出新的商路。
但是话说回来,赵肃有这种意识,并不代表别人也有,皇店、官店的危害甚大,不仅百姓的店铺在于被强夺,就连过往商旅,甚至普通官员,也要受盘剥。官税之外,还要被收私税,层层相加,压得老百姓弯不起腰。
这些弊害,不是没人弹劾过,但是因为这些店铺来头太大,背景太深,以至于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一直到明朝灭亡,也没有得到解决。
朱翊钧闻言,脸色沉了下来:“宫里的贵人?姓甚名谁?”
青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哪里是我们能够打听的,反正他们都是给皇帝老爷办事,也无甚差别。”
差别可就大了,老子压根就没见过那些进账,还要给人背黑锅!
朱翊钧面黑如锅底,一想到这些人利用自己的名义在外头胡作非为,气就不打一处来。
赵肃用手肘碰碰他,朱翊钧深吸口气,问:“那他们一个铜板也没有给你们吗?”
老人苦笑:“给了,给了一贯钱,还不够在京郊买块地,人家是官家大老爷,我们只能认了,这才举家迁到宛平,哎,这可真是飞来横祸!”
青年扯扯他的袖子:“爹,别说了,时辰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娘和妹子该等急了。”
老人点点头,起身。
“二位慢慢吃,那咱这就先告辞了。”
赵肃和朱翊钧也还礼:“慢走。”
等人走远,朱翊钧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半晌,缓缓道:“皇店要禁,那起子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狗奴才,也不能放过。”
赵肃道:“禁皇店不难,左右是以陛下的名义开的,但官店、卫店、绅店呢?”
朱翊钧一愣,拳头慢慢攥紧。
他说得没错,很多店铺,背后都有朝廷大臣的影子,这其中,有外戚、勋旧、京官,他可以一口气下令都关了,却不能不顾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容易,朱翊钧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疲惫。
收紧的拳头被手掌覆上,干燥而温暖。
“陛下勿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解决的法子。”
赵肃的笑容从容不迫,自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似乎天大的事情,也没见他慌张过。
朱翊钧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