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村里的乡亲们比起来,他们两个从城里回去的男人显得与周遭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尤其是王怀明,明明双亲的坟墓就在自己的身旁,他却好像置身于千里万里以外,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乡。
覃晓峰沿着前人踏出来的只能下脚的泥石路上山,来到操办丧事的队伍里,找到了举着伞的王芝柔。他原以为母亲的去世应是一个人最最难过的时候,王芝柔的神情却十分沉静。
“妈。”覃晓峰走过去。
王芝柔抬头,对他淡淡地笑了一笑,又看向腿边放置的一只大坛子,说:“外婆在里面。”
看着那个盖子没有完全合上的坛子,隐约可见里面陈放的骸骨,覃晓峰的心里微微吃惊,面上却没有变化。
大舅妈将准备好的黑布放进坛子里,遮住光,研究着盖子打开的方向该往哪处朝向,末了匆匆地离开。
唢呐响了起来。
王芝柔把雨伞交给覃晓峰,说:“别让外婆淋雨。”
覃晓峰忙接过伞,面对这一坛子的骸骨,想起外婆,心情既迷茫又复杂。
外婆生前,覃晓峰与她几乎没什么交谈,一来因为王芝柔远嫁——在他们那个年代,跨过一个城市、几个村落,便是远嫁;二来他们语言不通。覃晓峰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学会王芝柔家乡的方言,连听都听不懂,而外婆只懂得方言,祖孙二人仅有的几次交流如同鸡同鸭讲,只能用手势和表情沟通。
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外婆下葬那一天,覃晓峰不得而知,或许真的仅仅由于同样是一个雾重的冬日上午。
外婆是因脑中风偏瘫倒下的,她倒下前,王芝柔也许一年能回老家两回。后来外婆生病,她与覃远辰都回去得勤快了些,如遇到周末或者假期,覃晓峰也跟着回去。外婆去世后,他们回去的次数又渐少了,直到前两年王芝柔退休,在外求学工作的覃晓峰才在电话里得知他们时不时会回去看一看。
这是王芝柔。
至于王怀明,回老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据覃晓峰所知,外婆去世后家人们需要将她送进山里,作为家里最有出息的儿子,王怀明没回去参加那个盛大的仪式。
可是,村里的乡亲们或者亲戚里没有人会责怪或提出质疑,谈起不常回乡的王怀明,他们的语气总是很淡、很淡,淡淡的语气里又有几分骄傲。覃晓峰少时始终无法真正地体会那种语气,当然也不曾就此和王怀明深谈。
后来覃晓峰也远离家乡,同样很难回去一趟,隔一两年回去,连大舅舅、大舅妈这样的近亲也仿佛是熟悉的陌生人,只剩下“亲戚”二字把彼此连在一起。覃晓峰偶然间听到亲戚们谈及自己,说话的语气像说起王怀明一般,他才大约明白王怀明是怎样的心情。
比起户外浓重的雾霾,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令人心情舒爽,覃晓峰走进其中,恍惚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迷茫地在门内呆站了一会儿,听见店员礼貌地问候:“早上好。”
覃晓峰回过神,看了对方一眼,走往食品区买三明治。
便利店的冰柜里还有属于夏天的冰淇淋和雪糕,这在覃晓峰生活过的小县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更毋庸提乡下。覃晓峰犹豫地看着冰柜里的红豆牛奶冰,最后没有购买。
覃晓峰刚用手机结完账,便看见屏幕上出现覃远辰的来电显示。他的心里咯噔了一声,犹豫着、犹豫着,最后拿起早餐的同时接听了电话。
“喂?爸。”覃晓峰谨慎地问候着。
“嗯。”覃远辰低沉地应答,说,“你妈妈整晚没睡。”
覃晓峰听罢怔住,开口时发现喉咙发紧,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极少是那个主动开口的人,好不容易,他抱着沉重的决心,问:“你知道了?妈和你说了?”
“嗯。”他的应答依旧深沉,说完又是沉默。
覃晓峰能够感觉得到覃远辰的无话可说,而他自己同样搜寻不出有力的语言。他只好说他唯一能说的:“爸,我很喜欢他。希望你们能够同意我们在一起。”
“你和我说这些没有用。”覃远辰无动于衷地说,“你妈说,她这两天要去看看你。我会和她一起过去。”
覃晓峰的心头一紧,只好应道:“嗯,好。”
过了一会儿,覃远辰问:“你昨晚睡得好吗?”
闻言,覃晓峰陡然停下脚步。从覃远辰的语气当中,覃晓峰能够感觉得到覃远辰昨夜同样没有安眠。这是自然,夫妻二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身边的人辗转反侧,自己又怎么能够睡得香?想到与冯子凝一夜好眠的自己,覃晓峰忽感愧意如这看不清路的雾霾,铺天盖地而来。
“我……”覃晓峰无言语对,半晌说,“爸,我和冯子凝是最近才开始交往的。以前虽然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那时我们彼此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所以以前没有骗你们。直到去年,我确实考虑过结婚,可是,那只是因为觉得时间到了,该做那件事,其实没有真的喜欢过某个人。最近,我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我不能在知道什么是喜欢以后再走回头路,找不喜欢的人结婚。”
他说了很多,覃远辰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说完,覃远辰依旧没有说话。
覃晓峰知道,自己的沉默继承于父亲。他感受着这份沉重的沉默,全然能够想象出覃远辰听后仍然无动于衷的脸。覃晓峰明白这份沉默背后的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