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语惊天,如平地惊雷,听得众人心惊肉跳。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是苦海与众生主乃江轻雪亲手创造?
其中深意,令人不敢细想。
在场之人,无论是慈航还是大雁城,都打心底生出一种荒谬悚然,压制了该有疑惑与愤怒。
他们看着裴戎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狂徒。
裴戎哪里会在意他们的看法,只想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
嗓音说得沙哑,骂不动了,只是微微笑着,也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只觉天地人世、苦海慈航没有不可笑之处。
“慈航,什么是慈航?一个名字,一家宗门,一处圣贤之所……本该为天下表率,反成了江轻雪用来斩断侠脊义骨的斧钺。”
“连正道之魁,天下之师,都是一个刚愎自用、冷心无情之辈,你还能指望这世道如何?”
回首而顾三百年。
慈航易主,苦海诞生,正邪之战,胎藏佛莲……裴昭、织命女、顾子瞻、梵慧魔罗……转轮瞳、天人骨、菩提心……一切根源,皆在玉霄天上,江轻雪贯入李红尘胸膛的绝命一剑。
然后,这片天地没了英雄,彻底沦为吃人的世道。
“或许终有一日,战火平息,迎来长泰盛世,有一人能令山河易色,但那人绝不会是江轻雪。”
裴戎的话如黄钟大吕,震得尹剑心心神失守。
他只觉言词有穷,令他无法找出语句反驳,或者说本来就没有理由反驳,颤声道:“你说天人师不行,难道李红尘行?”
“无论他前世怎样,今生心智已因万人冤咒疯狂,难道这种疯子就能匡扶天下,令世道重回正轨吗?”
裴戎平淡道:“他不能,那便我来罢。”
“什么?”尹剑心微一怔,然后觉得恼怒又好笑。
一个叛出慈航的弟子,无权无势,在慈航与苦海的夹缝中辗转而活,何以有胆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止是尹剑心,其他人也为这一言震惊,觉得裴戎何德何能。
裴戎自然知道那些目光的意思。
墨眉微敛压于深陷的眼窝,那里嵌有一块曜石,神情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执着。
这是一种骨子里便有的倔强顽抗,令他能在被同伴背叛重伤时,躺在冰冷泥水中,听雨打蕉叶,熬忍过冷颤与高热;令他能从玉藻长街的漫天鸡子烂叶中走过,头颅分寸未低;令他能在登鼓台上,一人当关,鸣鼓九响;也令他能在草长莺飞间,策马出关,奔赴红尘身处……
“没人想当一辈子瞎子与哑巴,你们不敢在强权威压下站出来,我站出来,你们敢说江轻雪一字不对,我说出来。”
“不敢说自己当为天下先,但我或许能为清明这世道做一马前卒。”
这番剖白传遍旷野,千来人竟鸦雀无声。
裴戎宽阔峻拔的基本宛如一柄利剑,挺直地插在漫天黄叶之中,坚韧得令人心颤。
然后,阿蟾的声音在裴戎耳边响起,难掩欣慰与称叹:“说得好!”
有风乍起,清风卷起落叶围绕他旋转,似要将人拥入怀中。
接着,众人耳边响起一道气息奄奄的声音。
“说、说得好,中原有句话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裴、裴兄弟,你这番话,可胜百年……不……千年书!”
穆洛努力从辖制他的人手中抬头,哆哆嗦嗦地翘起拇指。
然后,是大雁城的人们发声。
他们本来深受拿督暴/政迫害,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裴戎一席话,与他们的不甘痛苦同出一理,听罢只觉心神震荡,满腔豪情。也不管慈航是否面上好看,热烈呼喝。
“说得好!”“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当为天下先,为一马前卒!”
热烈豪情仿佛能够传染,叫好与应和之声越来越大,最后汇成一道洪流,冲刷四野,震耳欲聋。
甚至,连尹剑心与商崔嵬身后的慈航弟子们,都听得热血,一时忘记指责裴戎对天人师的“污蔑”与不敬。
那个少年没有凌霄壮志,没有向往侠骨豪情之心?
他们本来性情不坏,只是慈航戒律森严,强调服从。后随师长出山,要么镇压不服慈航之辈,要么与苦海绞杀。见人皆如此,便浑浑噩噩,从善如流。时间久了,也就变成了瞎子与哑巴。
此刻,他们深切感受到,有一样自己曾深切向往但丢失的东西,在裴戎身上活了过来。
正在慈航弟子们深思怅惘间,忽然听见清脆掌声,寻声看去,是商崔嵬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