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罗尼统御大漠数十年,从未如今日一般,恭敬无比地接过一杯酒。
仿佛那不是酒,而是神佛的恩赐。
扬脖饮下,烈如刀割,似有一团烈火自喉舌点燃,一路烧至腹内。让他这种喝惯烈酒的人,都忍不住捂嘴呛咳。
他这副狼狈模样,取悦了御众师。
那个男人朗然大笑,拍过他的肩头,起身,登上丘首,负手而立。红衣烈烈,犹如红莲。
将酒向天空一泼,顿时风起云涌,大雨弥天而落,却无法沾湿他的身影分毫。
“大漠动寒角,晚骑踏霜桥。夜宴方云罢,人逸马萧萧。忽如幽管凝,浪子风尘飘。归来视长剑,功名岂一朝。”
陀罗尼忘了赏舞,也忘了饮酒。
望着那凌风唤雨的男人,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战栗。
那倾倒众生的皮囊之下,不是血肉,是烈虎,是真龙,是比那些还要可敬可畏的事物。
此时此刻,有至美之景,也有至美之人,陀罗尼却是心神被夺,身躯紧绷,握杯之手渐渐沁出汗水。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人物……只初会一面,便是惊心动魄!
“真是一场好雨。”
“雨声繁密模糊了足音,猎物与猎人难以嗅到彼此,也难看见彼此。”
一名杀手打扮的男人驻了脚步,抬手盖住额头,喃喃望天。
“算起时间来,他们也快到了吧?如果误了时间,就枉费我这几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竭力甩开某人。”
片刻后,有人高声唤他。
“你!对,那个新来的!站着做什么,来把这些东西搬过去。御众师正在宴请陀罗尼,都是上赶着要用的。”
“嗳,就来。”男子答应着,手拖牛腹一抬,便将一头百斤重的牛轻松扛在肩上。
靴底踏入雨中,溅起水雾。有雨水顺着耳廓淌下,落于箭簇似的耳坠,寒光摇曳。
逃命的路上,车轮滚滚,五辆马车急速狂奔。
嘭嘭嘭,桶盖被掀开,落下马车。摩尼俘虏们从酒桶中钻出,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有几个孩子东倒西歪,似乎被酒气熏得醉了。
老人扒着桶沿,缓缓坐倒,仰望天空,一面捶打桶壁,一面哈哈大笑,畅然发泄劫后余生的喜悦。
转身去看车架,双掌合十。
“裴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但目光被阿蟾后背遮挡,瞧不见裴戎。
裴戎也没应声。
“恩公?裴公子?”语调略显焦急,以为裴戎在闯关时,受了重伤。
阿蟾摸了摸裴戎的头发,将那歪掉的白翎拨正,将那结实的腰腹揽了一臂,在人有点哆嗦时,安慰地拍了拍,回道:“他无碍,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想通。”
见裴戎没有反驳,老人松了一口气,连连说道:“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忽然反应过来,惊疑不定:“这位大侠,你不是一个哑巴么……老夫没别的意思,只见你一直用手势交流,不曾说话。”
阿蟾道:“蟾。”
老人不解。
“在下单名一个蟾字,好友们都叫我阿蟾。”他扯动缰绳,令马车拐上一个坡道,“此事说来话长,机缘巧合,在下业已痊愈。”
他的声音平和疏朗,带着说不出的淡泊风致,哪里像是将将才能说话?
得,又是一个真眼说瞎话的。
毕竟萍水相逢,又承蒙救命之恩,老人不便深究,只好说道:“痊愈就好,痊愈就好。”
还好阿蟾没有转身,否则以他那张“御众师”的面孔,说不得要将人吓得跳车。
裴戎窝在阿蟾怀里,收拾好心情,便听见这番对话,咳嗽着笑了起来。
捏了捏阿蟾的手背,悄声问道:“追兵怎么还没来,若是真跑了,我们的谋划就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