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舍里头再没有别人,只有那琴师,在月光投落的疏影里拨动琴弦。柳祁早看出他不是琴技高超的人,但这首曲子却弹得很好,熟练得似夏天溪中的流水,偶尔的停顿,都是流水激石似的声响,多出几分新鲜生动,使柳祁觉得就是这似失误一样的停顿,都是特殊精心的设计。
琴师并没有停下他的手指,仍挑弄着琴弦,声音丁丁冬冬的,很好听。柳祁便在一旁的柞榛凳上坐下,托着腮帮,笑眯眯的看着他。琴师一曲弹完,便扭头去看柳祁,只说:“你是不是喝多了?”柳祁无奈一撇嘴:“都说我喝多了,看来我真的醉了!”琴师扶着柳祁往里屋里走,柳祁却说:“不必扶我!哪里就摔死我了?”琴师冷笑:“摔死你事小,压坏我好不容易培植起来的花草事大!”柳祁环顾四周,夜色中看不分明,但鼻子里确实能闻到一些草木的特殊芳香,并非塞外寻常能见的。想必琴师真的费了很大功夫在培植这些花草。
那柳祁侧过头去看琴师,见那琴师的侧脸似刀削一般的,尤其是那鼻子,既挺又直,锋利得很,似一把黑铁长剑。柳祁忍不住想戳他一戳,却被琴师利落地躲开了。琴师见那柳祁一脸捣蛋样子,说:“你真是醉了。”那柳祁被一路上的风吹得头痛,不得不承认自己喝高的事实,道:“好、好、好,我是醉了。你这儿有醒酒的茶么?”
琴师扶他在室内坐下,便从里头热了一壶茶汤,拿了个葵口碗接了,递给了柳祁。柳祁捧着那葵口碗,脸庞往碗边凑了凑,但觉蒸腾的热气扑面,携带着一份难以言喻的草木气息,不觉有点恍惚,茶汤入口,甘香中带着几分涩,柳祁皱起眉,说:“这是什么茶?”琴师答:“横竖毒不死你。”那柳祁笑了:“我知道,你还记恨我!”琴师好奇:“我记恨你什么?”柳祁便道:“我对你冷漠得似陌生,还对你见死不救,又撇得一干二净。”琴师一脸坦然:“这有什么好记恨的?我原也知道会是这样。”柳祁倒是被堵住了,无话可说。
柳祁饮完了热汤,却又忽觉有些怪异,草木气似入了心脾,忽有一阵难喻的悸动。待他抬头去看琴师,却又觉得琴师看起来越发的眉清目秀,闻着竟也似有异香扑鼻。
柳祁的身子似轻了起来,一下模糊了眼神,半晌只说:“什么味道?很香啊……”琴师伸出手来,拂过柳祁发烫的脸颊,一向严肃的神色都轻松起来,总紧皱的眉头舒展而开,像泡在热水里的干茶叶。这是芬芳满室,也是旖旎满室,琴师坐在那儿,坐等着柳祁歪倒在他的身上。柳祁也果然如此了。
琴师便揩了揩柳祁的脸颊,问道:“你这个样子,剑略知道么?”这话像个棒槌,一下就打中了柳祁的脑袋。柳祁不忿充当剑家的男人,但也绝不至于做出这等蠢事,他忙将琴师推开,脚步却松松的,似棉花一样,软绵无力。他只拧过身去,略有些狼狈地往外跑去。
被外头夜间的凉风吹了一脸,寒意使柳祁发颤,但又叫他清醒了不少。他的心里仍有一种蠢动,但这蠢动并不剧烈到能叫他失去全部意志。他只道自己太久没有解决,今天又喝多了,才有这等越轨行为。这绝不能叫外人知道,尤其是剑略。
他拖着无力的脚步,慢慢地回到自己房舍,却见一个白衣身影立着,直挺挺的似长戈,立在清风徐来的阶下。那柳祁的脸不自觉又热了起来。那人转过脸了,杏核一样的眼,樱桃一样的唇,少年一样的意气,果然是敖欢。敖欢打量了一下柳祁,问道:“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走得好慢。”换做平日,柳祁必然是要嗤他一声、刺他一句的,可现在那柳祁的心肠竟变得似他的脚步一样浮软,没有那冰霜刀剑的样子了。那柳祁只笑笑,模样似比刚在倒骑驴时还醉:“走得慢,好看风景啊。你看看,这个月亮多圆、多亮!”敖欢循着他的眼神去看,果然看到天上挂着一盘澄明的大月亮。
敖欢不觉点点头,说:“果然又圆又亮。”说完,那敖欢便将头转回来,却发现柳祁的脸已经贴得很近,手指险些戳中敖欢的眼珠子,那敖欢往后一退,正想说柳祁也玩偷袭插眼的一套,却见柳祁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倒是全无杀气,那柳祁又张口说道:“你的眼睛比它还圆、还亮。”敖欢长得可喜,也习惯了旁人对他相貌的夸奖,却还是头一回这么惊喜。随后敖欢又觉得可疑,总不能相信柳祁的嘴巴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敖欢伸出手来,捏住柳祁的脸皮,想辨辨这人的真假,却怎么看怎么真,那敖欢又忍不住越看越喜欢,也不忍心继续捏他了,便轻轻捧着柳祁的脸,说道:“倒是稀罕,怎么你也不说一句让人难受的话。”柳祁笑眯眯,不说话。看着醉酒的柳祁这样反常,这滴酒未沾的敖欢竟也反常起来,再不端着那个样子,满眼都是柔软的波光,像春水一样温暖地漫过柳祁一张脸。柳祁似受到了什么感召一样,虔诚礼拜一样地闭起了眼睛,仰着头,等待一个很快落在他唇上的吻。
柳祁这个模样,敖欢没有想到不去吻他的理由。原本今天月色那么美,路上遇到一个傻了一样的柳祁,就是上天的意思。敖欢却又疑心天上哪里能掉这样的馅饼,这馅儿还又香又甜滋滋冒着热气。只怕是幻影。可敖欢还是忍不住朝这馅饼儿下嘴,轻轻地碰了碰,又再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