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慷慨的用意。

这人嘴上虽贱,每每说两句话都要占人便宜,但毕竟性格谨小慎微,一双唇之间把门的恐怕比谁都严。听武松的口气,方才在聚义厅没商谈出结果,或许是想曲线救国,从她这里打开缺口。

说到底,那密信还得着落在武松身上。而武松这粒柿子未免太硬,所以最方便的办法,便是从身无武功的潘小娘子身上打开缺口——谁让姓武的“不自重”呢?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头踏实不少,也少了许多无端的害怕,至少不会一言不合,被他从屋顶上踹下去。

史文恭挂着一副好整以暇的微笑,简直让人心烦。潘小园努力忽略他的存在,闭上眼,慢慢梳理一番,先试探一句,说出她的第一个判断。

“这封密信,是……嗯,是个秘籍宝藏的索引,一旦现世,会让人争相抢夺?”

史文恭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笑容绽开,点点头,面有得色,来了一个字:“错。”

说完,二郎腿换了个方向,笑吟吟看着她。

潘小园先是听得莫名其妙。见他一副考较的意思,才明白,这是做好准备损她呢。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人喜欢通过打压别人来获得优越感。也不能认输,摆出高冷的面相,手指头在瓦片上划来划去,大脑上了发条似的,转得飞快。

猜第二次:“那便是兵符一类的东西。一旦出示给正确的人,就会……嗯,就会有刀兵干戈。所以江湖上才传什么天下大乱。”

方才跟武松一番长谈,虽然无果而终,毕竟有了一点点思路。况且,她这会子突然想起来,似乎是有一次,聊到什么“杀去东京夺鸟位”,武松曾经吞吞吐吐的问她:“倘若朝廷无暇顾及我们呢?”

如果这个“无暇”,指的是军情紧张,无暇分心,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所以江南明教也早就开始打这密信的主意。天下大乱,他们正好造反。

史文恭神秘感做足,欠了欠身,低声道:“是比天下大乱还要有趣的东西。”

“天下大乱”这四个字,在有些人眼里,意味着国民倒悬、生灵涂炭;在有些人眼里,则是机遇和挑战的温床。史文恭无疑属于后者。

潘小园一言不发,专心注重保持腿脚上的平衡。史文恭等了一会儿,果然沉不住气,笑嘻嘻地自己开始解释。

“娘子可知道,我大宋是怎生建国,我朝太祖是如何黄袍加身的吧。”

潘小园点点头。寻常闺中女子也许不怎么关心历史,她自己也并不是个满腹诗书的才女形象。史文恭问这一句,当然也可以算是谨慎起见,给双方确立一个谈话的起点。

但他可忘了一件事。潘小园终于忍不住嘴贱回了他一句:“官人来拜山之前,都不做功课的么?奴家的顶头上司是谁,你可不会没听说过吧?”

史文恭难得的被问住了,眉梢一挑。就算他对梁山人众都有些初步的了解,眼前这个并非梁山好汉编制的小娘子,谁会花时间去研究她的人脉?关上初见之时,她似乎顺口说了一句。这种没用的情报,他可懒得记。

潘小园不跟他卖关子,如数家珍的口气,大言不惭开口:“我们梁山上的柴进柴大官人,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孙,全梁山谁人不知道,咱们太祖武德皇帝的位子,就是柴大官人祖上让出来的。”

史文恭一怔,哈哈大笑。

“是了,我怎么会没听说过柴大官人的名号。”

“让位”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一次没流血的兵变。百余年前,年轻有为的周世宗柴荣英年早逝,留下幼子即位。当时的殿前都点检、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掌握军权,面对皇位上坐着的那个黄口小儿,自然要琢磨着干点什么。

于是突然有一天,众部下十分体贴地给赵匡胤披上了黄袍,说老大,其实你才更适合当皇帝!

赵匡胤推辞不得,只好接受了。小皇帝这边被迫禅位,成为庶人。大宋立,大周终。

为了“感谢”小皇帝的让位之德,又或者是封口费,新皇帝赵匡胤送了他一副丹书铁券,寻常官府不准拿问,保他世代平安。

赵匡胤原本也是江湖武人出身,这么个举措,颇有些黑道教父的风范。

于是才造就了当代江湖上的沧州柴大官人。丹书铁券在手,天下犯了事的好汉都往他那儿投奔,在免死牌的光环护佑下,开开心心地过着逃犯的生活。就连武松,让人追杀迫害之时,也曾经去他那里凑了一阵热闹。

当然后来,柴进和梁山扯上了太多关系,还是免不得被官府狠狠开刀,差点整死——丹书铁券能保你在乡里作威作福,可不保造反的反贼!

既然柴进的身世尽人皆知,史文恭觉得谈话容易了很多。手指头指节敲打着身下的瓦片,悠闲自得地开口:“倘若当年我太祖皇帝的位子,并非柴氏禅位而来,而是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抢来的呢?”

潘小园忍不住微微笑了一声。自古成王败寇,“黄袍加身”说得好听,其实大约也不过是个蒙混世人的公关段子。历史上那个真正的“禅位”,难道就有多干净?

史文恭见她面露不屑之色,也是一笑:“是了,在下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倘若我太祖皇帝即位的因由,确确实实的手段卑鄙,连世人都蒙混不过去了呢?”

不管真正的权力斗争有多么上不得台面,在天下百姓心中,毕竟还相信一个“正统”“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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