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捕杀白狐焚毁狐穴的计划一直是秘密进行,倪瑞轩仅让王豆豆与风水先生单独策划,其他人等一概不知。
倪瑞轩没参与,他想起老爷与冯信之合作围攻朱庄朱秃子时也是让王豆豆带队,于是毫不犹豫取出一百块大洋让王豆豆作为捕杀白狐用度。
王豆豆喜忧参半,弄不清是重用还是另有用意,他已明显意识到受信任程度如入秋河水在减退。种菜老王虽永远闭上了惹祸的嘴,但一种潜在的危机如入秋凉风嗖嗖刮来,穿透单衣顿感凉意袭人。不明就里的人相信老王是喝醉酒跌入河中淹死了,但倪瑞轩绝不会信,只能留下更大疑问,也许此时他仅是隐而不发或没到时机,也或在寻找更有力的证据。
他后悔那晚阻止老王下河救倪淼水,即便救出来也是两人功劳,被打死与自己并无干系,更无需现在要亲自动手,冒如此大风险不说,也将自身浮于水面。
他知道那晚并非怕死而见死不救,是隐藏在心底另一层不敢暴光的自卑行径,而这种自卑压抑太久便开始抵触,慢慢演变成破坏,希望比自己强的人一同衰败,回到从前那种平起平坐的环境中,求得心理平衡。
事实上这种心理已埋藏多年未敢轻易暴露。倪瑞轩自小与己一起长大,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东家。而自己却成了昔日一起瓜田偷瓜,上树掏鸟的兄弟的一名管家。说白了是为东家卖命的一条狗。
刘少堂死了,刘家乃至整个小刘圩子变成倪瑞轩说了算,这种心理落差是从怀疑倪瑞轩与盈月合谋害死刘少堂开始的。也是从那时开始对一起玩大的兄弟有了更深的认识。
灭白狐无疑是在灭自己,谁都知道狐是有灵性之物。
早年间冬闲时节,一农夫起早下河滩打猎,雪地遇一火狐寻田鼠充饥,白茫茫的雪地里狐跑动时如一团火苗煞为好看。农夫心中暗喜,百张兔皮不抵一张狐皮价钱。于是悄悄尾随紧追,一口气追了十余里,见狐隐进一片乱坟岗不见了,农夫耐心寻找,在一座坟茔侧处寻到一处洞穴,于是他在洞穴处张开网,网边悬挂兔肉作诱铒,枪管里捣足了火药,候在坟旁专等狐出洞穴时迎头一枪。不曾想此狐似乎已经洞悉洞外设下的陷阱,左等右等不见狐出来。农夫也犯了倔劲,索性在坟堆旁扫净积雪铺了蓑衣裹紧棉袍眯缝着眼守穴待狐。
农夫由初时精力十足,到后来渐觉困乏。冬日雪野,小风嗖嗖如小刀片让人睁不开眼,这一守直到天傍黑时才见狐探头出来。农夫见狐钻出洞穴,心中一喜,强打精神,端起长管猎枪手指搭上冰冷的枪机,眯上一只眼,枪管与狐身成一直线,正欲扣动板机,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眼泪涌出模糊了瞄准线。他连忙抬起袖子擦去泪水,再度瞄狐时,见狐丝毫不理会,无视网内张悬的兔肉,颠颠往坟另一侧走去,丝毫不在意枪口正瞄准自身。农夫不敢怠慢,扣动板机,只听轰一声响,枪口喷出白烟和红光。农夫放下枪等眼前白烟散尽,狐仍在不紧不慢颠颠小跑,竟没受到丝毫惊吓,而且速度并不快,夜色虽降临雪地里狐身清晰可见。他呆了呆一边紧跟着狐一边往枪管装火药,眼见狐在射程内,端起枪毫不犹豫又是一枪。原本以为这一枪要不了狐的命也足可令其重伤倒地,没曾想枪声过后狐仍不惊不恼一路小跑,农夫惊愕立于原地发呆时,狐竟然停了脚步回头看他,又似在等他。农夫恼羞成怒再度装满火药,急步追去,意欲离狐更近些,就在此时发觉脚下一软陷入雪窟中,再细看周围环境,发现自己是在河心,河面虽已结冰但此时尚不是数九天,冰未封河,河心薄冰仅是被雪覆盖,而且正是自身麻痹不知不觉被引入绝境中。
张网设陷阱,却让狐引入冰窟。
双腿陷入冰窟后立即有刺骨的水灌进鞋子和棉裤里。为了使身子不下沉,借猎枪横担于冰面支撑重量,正欲用力往出爬,却见狐调头跑来,围着农夫闻闻嗅嗅转一圈。然后,撩起后腿使劲蹬冰面,农夫身陷处冰面清脆的开裂声令农夫大惊失色。狐直立于他面前眦牙妩媚一笑,屁股一沉在猎枪管上撒起尿来,一泡热热的尿令本已脆弱的浮冰溶化了,农夫连同猎枪同时掉进冰窟里,沉沉浮浮。
火狐头也不回仍不急不躁沿冰面一路小跑而去。
多亏这晚有人下河破冰捕鱼,救起这名农夫时已奄奄一息,冻坏双腿落下终身残疾。从此猎人谈狐色变,见狐再也不敢举枪。
王豆豆听过这个故事,相信倪瑞轩也听过,明知猎狐危险,却让自己和风水先生一起去做,岂不更加预示在他心里的份量渐成一片树叶。呈现于枝头是绿叶,跌落后零落尘埃辗作泥,或付之一炬。
王豆豆心里有万分不服和不想从命,但却又无力抗拒,只好被动屈从,勉力为之。
其实他有很多时候也在自责和后悔见死不救的行为。然而,自己好比驴车进入窄巷想扳回头已经无转身余地了,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往前赶。他希望出了巷有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伸展在自己脚下。
做人一旦心胸气量窄小,好比行路越走越窄。
王豆豆总结过两人之间造成这种局面的最初原因,从头数来是在他事业如日中天之时,是他站立于圩门门口村道中间双手叉腰和在临河镇街头粮店颐指气使指手划脚时的神态,他看着不舒服,不顺气,陡然间胸中憋闷无法通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