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白缘山一出现,他便于无声无息中失掉了所有的宁静与端重,他不再能强迫自己理智地思考、长远地打算,甚至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近似于无措的境地中显得毫无底气。
黎容没再往多宝阁上看,只是眼角的余光里似乎总出现那只医药箱,好像无法避开一样。它实在与周遭环境太过格格不入,毕竟,哪个讲究的人家会大咧咧地把医药箱放到多宝阁上呢。
惶惶了片刻,黎容干脆地放任自己躲到楼上房间里去。
房屋里依旧是极静的,但不知怎么,没有了先前冷清的意味,相反,这种静跟夜色的静极为妥帖地融合到一起,叫人能专心地沉浸于自己的烦恼。
过了一会儿,白缘山上来推开他的房门:“收拾一下,带你出去吃饭。”
黎容正坐在床上看书,闻言闷不吭声,白缘山也不说话,偶然瞧见他桌子上搁着几张四方的洒金红纸,便走过去拿起来看。黎容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要过去遮掩:“你别动我东西!”
过年总要准备些对联福字,白缘山并不在意这些,但厨娘是个十分注重传统的人,年年都提前裁好大红的纸,拿到白缘山面前去求他写几个字,白缘山自然不介意遂了这位忠仆的意愿。有时家里的佣人也壮起胆子,拜托厨娘请白缘山帮忙多写一副对联,黎容从小耳濡目染,见惯了这些人的欣喜荣幸之情,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先头几年,黎容正是学字的年纪,白缘山写字的时候,黎容也跟着学,白缘山就把着他的手教他,一连气写好几张福字,个个儿都不一样。厨娘立在一旁,待他们写完,干了墨迹,就与管家一道儿把这些字找地方贴起来。黎容在旁边看着,像见证着一项极庄重的仪式。
因此,在这方面,黎容与厨娘这辈儿人的态度是一样的,过年总是要有点过年的气氛。白缘山不在家,厨娘却照例裁好了纸,问黎容要不要写,毕竟黎容的字也是白缘山亲自教出来的。黎容倒没打算替白缘山承下这桩任务,也不觉得自己的字能代替白缘山的字贴到白家的大门上,但还是拿了一些过来,认认真真写了几张,写完了就搁在桌子上。
这本是他无心做的一件事,此时被白缘山发现,便觉得十分羞怯,再想去拦,哪里还拦得住。这下意识的一拦,反倒叫他整个人撞到白缘山跟前,相距不过咫尺。
白缘山从容地放下手里的福字,问他:“怎么没贴起来?”
黎容的目光随着那几张福字一同落到桌上,就此微微垂着脑袋,没有要抬起头来看一看他父亲的意思,说:“又写得不好。”
白缘山轻轻地笑,没对他这一说法发表任何评判,只是选了一张空白的洒金红纸,从笔架子上挑一只斗笔,直接倒一些墨汁去蘸,一边招呼着黎容:“来。”
黎容怔愣了一会儿,这情境他太熟悉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往白缘山身边站近一步,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近。他有些惴惴,白缘山却一如既往,好像黎容还是那个无知的孩童,而他,则仅仅以一个单纯无比的长辈姿态,将黎容拢进怀里,握着他的手,落笔运锋,端端正正地写了个“福”字出来。
旁边就搁着黎容自己写的福字,两个字的笔法间构之相似,可以明显地看出承于一脉,只是气韵迥然不同。黎容有些脸红,却听白缘山说:“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这样不自信。”他说这话,多少含了些深意,可惜黎容无从领会,只顾认真钻研眼前的字。
白缘山说完这一句之后,也不再开口,场面一时极静。片刻之后,白缘山才撒了黎容的手,说:“正好,明天贴到门上吧。”
两人仍旧一前一后地紧贴着,黎容听白缘山说:“现在,出去吃饭。”
这个人……黎容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似瞪似瞥地扫了白缘山一眼,白缘山便往旁边撤一步,自然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似乎对黎容的妥协有着理所当然的自信:“我在楼下等你。”
黎容手里还握着笔,立在书桌跟前,白缘山却已经退了出去,过了会儿,黎容把笔浸进清水里,乌黑的墨一下子团团散开,染透了整碗清水。
七八点这会儿正是晚高峰,要是换作平时,不知得堵成什么样儿,今日借了年节的便利,虽说一路上仍是车水马龙的,倒很通畅。
上车之后,黎容就没过说话,白缘山闲时瞥一眼他,他一直保持着微微偏过头的姿势,像是专心于窗外的街景。夜间的城市总是流光溢彩的,那些光影在黎容的脸上交错,映衬着他平静到堪称寡淡的表情,偶尔一瞥,就足够惊心动魄。
即使白缘山向来对世人趋之若鹜的美丽抱着相对漠然的态度,认为这实在是一种无用且无聊的东西,他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它可以成为一种武器,让人对某些有驳于理性的最高权威的糟糕思绪,产生一种类似投降的心甘情愿。
白缘山把半阖的车窗降下来,冬夜的冷风一下子毫无阻拦地灌进来,黎容被吹得一凛,终于往白缘山这边望了一眼。白缘山看他的时候,他是有所感觉的,车里就两个人,他面上装得再平静,身体仍是高度紧张地捕捉着白缘山的一举一动。
黎容觉得白缘山是故意的,这人太坏了,幼儿园的小男孩才这样儿呢,上小学的都不一定这么幼稚了。他细微地撅了一下嘴,随即便抿紧了唇角,寡淡到有些刻意的脸上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