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抬起身子,从趴着变为端正坐姿。仅仅一个动作,就让她汗出涔涔,心口针刺刀绞般的疼痛再次袭来。她捂住胸口努力抬头,待看清眼前人时不禁大吃一惊:圆圆的脸,和蔼的眼神,眉毛有些粗乱,微厚的唇格外憨厚,配上染成漆黑,烫成细卷的土气短发……咦?这不是她的小学班主任唐老师吗?怎么唐老师还是以前的样子?
颜缘有些发蒙。又一阵强烈的心疼袭来,她一手紧紧捂住心口,一手抵住桌子,垂头低声呢喃:“心口好痛啊,怎么回事……”
“多大点孩子,知道什么心口痛?肯定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胃不舒服。”唐老师在她跟前蹲下来,绵软的手伸到她胃部,用掌心位置用力向下推挤。“老师给你揉揉。”
颜缘推开她的手,细碎柔软的头发滑了下来,遮住她的小脸。她的眼神在发隙间丝丝分割,涣散如缕:“钟宸呢?我要钟宸,钟宸……”
“颜秀芬,你到底怎么啦?算了别上课了,回去看医生吧。”
颜秀芬?颜缘再次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自己不是早就改了吗?就连爸爸妈妈也早不这样叫她了。颜缘模糊觉得,自己应该是做梦回到小学了?可自己不是,不是死了吗?死人还有梦?
唐老师为她收,帮她斜跨在身上,又牵了她的小手送出教室。颜缘糊里糊涂站起来,一步步往外走,却骇然发现自己比课桌高不了多少!
她终于认认真真地打量四周,发现教师里的娃娃们都看着她离开教室,一脸羡慕。其中,依稀仿佛有一些儿时伙伴的样子,不过,她们看上去都好小好幼稚啊。
真能回到从前,哪怕是做梦,也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呵!
待走出教室,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校园,颜缘登时全身僵直----这,绝不是一场幻梦!
眼前三开间的大礼堂,老旧的木柱子刻满岁月的痕迹。操场上,一个个凹凸不平的小坑,随处可见孩子们乱扔的字纸和樱桃核。一队孩子正在上体育课做操。春天的阳光打在脸上,是暖暖的灿灿的,在她皮肤上激起微灼的舒服感。操场旁那一排泡桐开了,空气中都是泡桐花微微油闷的香气,顽固地往鼻子里钻。偶尔有大大的喇叭状的花朵飘落下来,白紫可爱。
太真实了!每一个细节都鼓荡而出,每一个色彩都鲜活跳跃,每一个声音都灵动入耳!
她迅速低头看自己,花布衣裳,蓝色灯芯绒裤子,绊扣布鞋,正是记忆中小时候的装束!用力咬了手背一口,咝----好疼啊!
这真是做梦,真不是做梦!巨大的狂喜如暴风雪刮走了她的疼痛无力,她在原地一蹦三尺高:自己!真的!重新开始了这辈子!
太龙村小,这是自己读了六年书的太龙村小啊!
上辈子的记忆渐渐清晰:太龙村小,是一座古庙宇改成的村级小学,小学四周随处可见破旧残损石雕佛像。父亲也曾经在这里度过童年。颜缘上中专后,农村中小学迈入合并大潮,太龙村小是最早一批被撤的,荒废的校园被村民用来来养鸡养鸭,甚至堆放稻草。操场长满杂草,几棵大树也砍伐殆尽,学校周围残存的佛雕被文物贩子搜刮干净。颜缘带儿子回母校凭吊时,只见一番不堪景象,唏嘘不已。而现在,这所记忆中的小学,完全是她当年读书时的模样!
她奔到校旁那口古井边,井口没变,井栏也没有变,井水中,倒映出她的容颜,稚气的眉眼,齐耳的妹妹头,遮盖了大半额头。皮肤晒得微呈小麦色,正是农村孩子常见的肤色。
我回来了!我没有死!
颜缘开始迅疾地向校外奔跑,跑啊跑啊,跑过阡陌螺旋的稻田,跑过榛莽丛生的山坡,跑过细流如束的小河。巨大的幸福如爆米花从烤箱里冒出来一样,又是甜腻又是芳香,还有焦糖微微的苦,只管咕嘟咕嘟往外喷涌。一串串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抹开,复来,抹开,复来……
钟宸,钟宸,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定来找你,等着我,等我!
跑着跑着,脚下忽的刺痛,低头一看,不知是哪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把一块又尖又长的玻璃深深扎进了泥巴里坑人,好巧不巧让她给踩到了,布面鞋的胶底划了个大口子,如哇哇哭泣的孩子咧开的嘴。鲜血汩汩从口子往外流,看上去触目惊心。
只望了一眼,颜缘陡然想起,这件事真实地发生过。那是她小学念到第二册时最倒霉的一天,先是莫名其妙心口疼提前回家,然后在路上被玻璃划脚,一周没有上成学。爸爸担心她在家无聊,用小板凳套绳子系在房梁上做了个简易秋千给她玩。结果她差点从秋千上荡飞出去,虽然死命抓着绳子,却把左手弄脱臼了,辍学休假时间延长到了半个月。为此,爸爸和妈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正看着脚发呆,有人走了过来:“小芬怎么坐在这里哭?还没放学呢?你逃课啦?”
是小堂叔。颜缘心中一动,这应该是一向疼爱自己的小堂叔。记忆中的那天,就是小堂叔背自己回家的。她抬头看过去,果然,那个挽着裤脚,鞋上满是泥巴的农村少年不是小堂叔颜家波又是谁?
他现在看着可真年轻啊,清瘦如青竹,眼神清澈,嘴唇上方微微冒着浅浅的汗毛。这一年,小堂叔好像还不到20岁吧,看上去还有些文弱。而一直以来,她印象里他背自己回家时,可是有着很宽很有力的背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