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瞿影的逼问,卢正秋的语气依旧平淡如常。他答道:“曾经是。”
瞿影继续问道:“曾经是,现在难道不是?”
在他作答之前,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道:“现在他是我的师父,他救过我的命,九年来他一直同我在一起,若是没有他,我早已死在安邑。”
他神色一滞,望向近在咫尺的背影。那背影拼命绷紧双肩,脖子向上微扬,一侧的手臂伸展开,仿佛要将他彻底挡住,从一切外物的侵袭中,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
那个背影是如此执拗,如此笨拙,如此迫切,可它换来的却是冷酷的回答。
卢正秋望着它,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付诸唇舌:“错了,若是没有我,你根本不必离开安邑。”
那个背影没有回顾,只是肩膀一震,僵在原地,化作一尊石像。
卢正秋迟疑了,他的心再痛,那是被另一个人所牵出的痛。他的目光在狄冬青的背影上流连,久久不愿离开。
他的徒弟已长高了,身形如翠竹般挺拔,刚刚在较量中战胜了他,往后再也不需要他的教导。
可是,眼前的背影,看上去依旧触手可及。这人已将一颗心放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放纵片刻,只要他将接下来准备好的话语咽回喉咙,他便能够永久地拥有这颗心。
他选择闭上眼。
眼睑是世上最为强大的武器,只要闭上,一切强敌,一切考验,一切痛苦与折磨,纠葛与犹豫,都不复存在。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中已没有青年的背影,只有冰冷的一抹光,瞿影手中的刀光。
他转向刀的主人,一字一句道:“当年奉魔教教主之命,行刺太子的人,就是我。”
他眼底的光在晃,因为瞿影的手在抖。刀刃在剧烈的抖动中划破他的脖颈,淌出鲜红的血珠。
姒玉桐也望向他,神色宛如置身梦中。而柏云峰已站起身,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她的面前。
这些举动,卢正秋都看得一清二楚。
早在西岭雪山中,答应姒玉桐的那一天起,便已料到了今日的场面,满屋人的反应,没有一个出乎他的预料。
只除了冬青,他不敢看冬青的眼,哪怕片刻也不敢。
他一度最熟悉的人,如今却成了最为陌生的对象。
他转向柏侯爷,接着说:“护送皇子,押解钦犯。这两项使命,足以成为你举兵的理由。你们若想成事,便应当利用我。”
柏侯爷眯起眼睛望着他:“你为何要自投罗网,甘于被利用?”
他答道:“因为我后悔了,加入魔教时我没有选择,但现在我有了选择,我希望能够藉此赎清自己的罪责。”
“你不怕死?”
“若能求得一死,未尝不是解脱。”
众人的眼睛一齐望向他,许久的沉默过后,瞿影终于收了刀。
柏侯爷转向姒玉桐,道:“原来如此,你早已做好了计划。”
姒玉桐很想否认,她虽然与卢正秋有过约定,但并没有料到这一层。转眼间,同行的友人便成了杀父仇人,她的喉咙里像是灌了蜡,又涩又苦,但她还是点点头,答道:“是。”
柏侯爷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叹:“恕我直言,柏家非得冒上家破人亡的危险,才能践行殿下的计划。”
姒玉桐依旧点头道:“是。”
柏云峰上前,在父亲床边跪下,道:“父亲,儿子愿为大义放手一搏,恳请父亲答应。”
柏侯爷望着他,眉头紧锁,嘴唇颤抖,道:“云峰,你们的母亲还在昌王手上。”
柏云峰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很快扬起头,道:“柏家这些年忍气吞声,从未表露出任何反叛之迹,可他们仍要扣押母亲。就算我们继续屈服,母亲便能回来吗?”
柏侯爷转向另一个儿子:“秀川,你怎么想?”
柏秀川不比兄长那般勇敢,已吓得面无血色,但他仍用颤抖的声音道:“我已答应殿下,要用自己的手夺回禹国的明天。而且,我也想救娘亲……”
柏侯爷凝着两个儿子,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了起来。
瞿影丢下刀,来到床边,扶着侯爷的肩膀,在他背上轻拍:“老爷,若是累了就歇一歇吧,大事改日再议。”
柏侯爷偏过头,对他摆了摆手,又问道:“瞿影,你也这么想吗?”
瞿影先是一怔,很快移开目光。
柏侯爷鼓励他道:“你但说无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瞿影踌躇少顷,终于开口道:“我以为少爷所言皆实。”
柏侯爷长叹一声,道:“看来我已经老了,连我的儿子和侍卫都比我深明大义。”
姒玉桐瞧见他憔悴的模样,不忍再相逼,于是改口道:“瞿先生说得对,您先好生歇息,我们还是改日再议吧。”
柏侯爷却摆手制止她:“不必改日,时不我待,既然你们已下定决心,就放手去搏吧。殿下,柏家的兴亡,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