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也不是。方步亭家里根本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轻叹:“来。”
程小云没动。
方步亭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是对的。中华民国走到头了,我们这个家走到头了,我方步亭也走到头了。孟敖孟韦……怕是出不去了。培东必须得留下来帮我,我的意思是,只有你还能走,等找到木兰,你马上带着木兰去香港,一天也不要耽搁……”
程小云抽泣一声,抱住方步亭的头。
“今天何其沧来咱家吃饭。吃什么饭,根本没东西能吃。孝钰待会儿就来了,你……”
程小云柔声道:“何副校长最喜欢《月圆花好》,我唱给他听。”
方步亭略略一顿,在键盘上流利地演奏起来。
琉璃一样清脆婉转的钢琴曲,配上程小云珠玉一般的嗓音。
又脆弱,又美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何孝钰先到方家帮厨。程小云七拼八凑勉强弄了顿沙拉,切了面包片。没有黄油,只有一些豆瓣酱。用平菇做白灼蘑菇汤,没有肉汤只能放点盐和面粉。
何孝钰帮忙拌沙拉,跟着程小云唱《月圆花好》。上一次她和木兰乱唱,这一次……厨房里竟是少了个人了。
程小云深谙程派青衣,唱起流行乐曲多少带点戏腔,婉转悠扬,搔人的耳朵。方孟韦一脸疲惫走回家中,站在客厅听,听了半天。
清浅,池塘,双双对对……
浮云没散,人不团圆,没有双双对对。
这支歌从他最隐秘珍贵的,上海的记忆里飘出来,听上去……无比讽刺。
方孟韦晃悠着上了二楼,敲了敲方步亭书房的门。方步亭去接何其沧,只有谢培东在。自从木兰离家出走,方孟韦看见谢培东就有些难过。谢培东恢复了镇静,像深不可测的古井,一点波澜也掀不起来:“孟韦。”
方孟韦强笑:“姑爹,有没有崔叔的信件,给我两份。”
“你要这个干什么?”
“不是说崔叔在美国么。这时候该寄回信了。”
谢培东看了方孟韦一眼,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信纸,几份八股文一样的公文报告,全是崔中石间架结构匀停笔锋内敛古朴的笔迹。
方孟韦没多说话,拿着几张纸,在歌声里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模仿。
“碧玉吾妻”。
楼下的歌声飘上来,抑扬的声音——
团圆美满,今朝醉……
方孟韦终于忍不住,眼泪砸在信纸上。
方步亭把何其沧接了来,方孟敖也来了。方孟韦白着脸,看见哥哥也没能高兴起来。方孟敖拍拍他的肩膀,扣住他的脖子晃了晃。方孟韦才勉强笑了笑。
餐桌上何其沧终于忍不住问:“木兰呢?有下落了吗?”
谢培东顿了一下:“当时大雨,没追到。据说去房山那边共军防区了。”
何其沧有点气恼:“我看你压根不急!”
谢培东猛地攥紧筷子,又强行松开,脸上没一丝松动:“孩子长大了,管不住了。”
方孟韦垂着眼睛,味同嚼蜡。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币制改革正式开始。
政府明确规定:所有金银和外币必须按照新货币金圆券收兑,严禁私人持有。
各银行分行行长,务必做出表率。
方步亭坐在客厅,等程小云在二楼收拾。收拾了半天,程小云和谢培东合力搬了两只箱子下楼。他们把箱子放在茶几上,谢培东转身上楼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程小云打开箱子,一层全部是美钞。美钞下面,是整整齐齐的大洋。另一只小一点的,极沉的,里面原有一百根金条,给了孟韦一根。程小云把自己的首饰盒也拿了下来。她跟了方步亭这么多年,总共几件金首饰,全在里面了。
方步亭看着程小云,伸出了右手。程小云只好递出了自己的左手。方步亭看着程小云的眼睛,轻轻握着程小云的左手,手指滑动,慢慢地,摸到了她无名指上的婚戒。
程小云的眼泪划了下来。
谢培东抱着一个小布包下楼,轻声道:“行长,过分了。”
方步亭没吭声。
谢培东的小包裹里只有一叠美元,一根金项链,一只金手镯,一枚金戒指。在北平分行当襄理,谢培东只有这些财产。原本……是打算留给木兰的。
方步亭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我们是中央银行的人,尤其是我,北平分行的行长,四面八方的狼眼睛都盯着呢。这样剜心头肉的事,得我们带头。否则,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资产的人,谁会兑换金圆券?培东,兑换前,你去《北平日报》一趟吧。”
谢培东沉默。
方步亭长叹:“请他们总编帮忙,今天报纸第一版发布消息,为了配合国民政府的币制改革,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襄理谢培东业已交出家中所有外币金银,包括……夫人的婚戒,女儿的手镯。”
谢培东盯着桌上那只金手镯。这只金手镯是方步琼的,当初怀了孩子,步琼很高兴,觉得是女儿,还跟他说,这只金镯子要当女儿的嫁妆……
他扫了一眼座钟。方家的座钟,永远有无尽的耐心,等待着永恒的等待。戈多戈多,漫不经心,慢条斯理。凌晨四点,已经到了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酝酿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币制改革,终于正式实施。
八月十九日,农历,七月十五。
鬼